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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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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 這是一種不緊不慢、極有節奏的敲,確切地說那不是敲那是一種抓撓,是用五個手指在不緊不慢地抓撓。從那抓撓裡可以聽出,那人每個手指上一定長著又長又硬的指甲。堅硬的指甲將玻璃抓撓出一種使人難忍的怪聲,這聲響是能使人的頭髮豎起來再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不知為什麼沒人理睬這難忍的節奏和聲音,就像她們對這聲音早已聽慣,就像聽見人的嗝兒和屁一樣習慣。 莊坦就愛打嗝兒。 婆婆就常有屁。 抓門聲繼續著。 人們仍舊像聽見了嗝兒和屁那麼無所謂。 門還是被推開了。 誰也沒停住嘴,誰也沒停住手,誰也沒有和來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見一個人正倚在門框上。那是一個男人,不,那是一個女人,不,那是一個男人。她不能立刻確定他的年齡,他個子偏高,駝背,無胸,留下一個連耳朵也遮蓋不住的分頭,耳垂兒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卻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寬闊,離眼稍顯遠些。 眉眉還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個少見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寬偏長,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隻兜藍學生服下擺箍著他的胯,眉眉還是從他那稍顯寬大的胯上對他的性別作了最後的肯定。 她是個女人,是個不算年輕的女人。 這女人只是靠著門框不動,茫然地看著她們吃飯、收碗。飯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氣沖所有人,沖整個南屋說:「來了人也不說一聲。我就知道來了人。」 她的嗓音既幹又扁,像那麼一種站在黑板前吃著粉筆末,整天沖學生發火的小學老師。 「我不是外人。」她對眉眉解釋道。 眉眉疑惑地看著大家,似乎在問:這是誰,為什麼不是外人。 「不用問她們。」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們不會告訴你。等著吧。等會兒我一高興就告訴你。要不你去問你媽吧,你媽叫莊晨,比她們可敬重我。」 這女人說著,又從桌前站起來走向眉眉。眉眉雖然一再後退,但還是被她擠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頭髮說:「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從前你來過,頭一次還小,記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媽來,我正在東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對,必須得跟你說清楚,是給貓伺候月子,一隻女貓,貓可不能說公母,得像人一樣說男女。一隻女貓,難產,可憐見!整整伺候了個把月,我回來,你走了。」 這女人一手提著眉眉的頭髮,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觀察她的臉龐五官,好像一定要從她臉上發現點什麼。可她說的偏偏是貓,是貓的男女。 眉眉的腦袋就像馬上要被打開蓋子一樣。她覺得頭頂上這個俯視她的女人一定有掀開人的腦蓋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頭髮就像是蓋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驚慌地緊閉起雙眼就等著揭蓋兒了。 「都不夠意思!」那女人突然發起火來,她吼道:「都是自家人,為什麼不鄭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紹?把孩子嚇成這樣,嗯!」 還是沒有人答話。眉眉的眼閉得更緊了,她的頭蓋骨已經開了縫兒。 「猗紋!」那女人喊道,嗓門更高了,沙啞的嗓子像要撕裂,「這是為什麼?怎麼,你也啞巴啦!」 猗紋是婆婆的名字,猗紋姓司,婆婆叫司猗紋。 眉眉睜眼看了一眼猗紋,猗紋又靠上了床,把臉狠狠背過去,給了那女人一個脊背一個胯。 女人對眉眉的「折磨」終於引來了竹西。她在廚房收拾完碗筷,聽見屋裡的山呼海嘯就趕緊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開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對那女人說:「您先坐下,您還沒吃飯吧。」 「你少打岔。我是問你們我是誰!」女人說。 「您先消消氣,我這就給您介紹。」竹西說,「眉眉,這是姑爸,是咱們家的姑爸。」竹西的臉色和語氣都很鄭重。 姑爸,這是眉眉從未聽說過的一種稱謂。是姑又是爸,是姑還是爸?而舅媽還專門指出這是咱們家的。現在她沒有辦法去儘快弄清一切,也許弄清反倒成了大家的不方便。那麼她只需記住這是咱們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經過竹西的鄭重介紹,這姑爸才安靜下來。她重新坐回原處,在學生服口袋裡摸索一陣,摸出一小串丁當作響的小銅器——這是一串小銅棍。她挑出一根,開始剔牙。 「我吃飯了。連明天的早點都提前吃了。」她剔著牙,開始回答竹西那個早已成為過去的詢問。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為了證明她的吃飯,她並不是個要飯吃的。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和,平和裡還有幾分優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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