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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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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們都懼怕生活老師的不期而至,更懼十白自己那不期而至的小便不能排出。她們覺得那位老師最願意看見她們被尿憋得五拘六受的狼狽相兒,也許就為了看她們的五拘六受她才深夜挨宿舍偵破。有時她還專門把同學叫進她的宿舍去談話、罰站,罰站更能使你被尿憋得頭昏眼花。你最好被憋得滿臉通紅雙腿不斷地移動,或者你最好夾緊兩腿不敢挪動一步。如果你的尿終於順著大腿流向小腿,老師的眼才會徹底明亮起來,那時她才會恩准你離去。你感恩戴德地撒腿往廁所跑,殊不知在路上你早就排泄一空。 老師會猜到你的濕褲子。 蘇眉堅信那老師小時候也穿過那難言的濕褲子,經驗之轉移欲吧。 生活老師成了女生的公敵,她們企盼有朝一日讓她也嘗嘗憋尿的滋味,她們每時每刻都想用憋尿的辦法整治她。 一個整治生活老師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不知怎麼的學校突然就亂了起來,就像是老師大講革命接班人講得太多的緣故,革命接班人到底要接革命的班了。標語和口號代替學生進了課堂,眉眉再也用不著被老師叫起來問:「剛才我唱什麼」了,現在該學生問老師了。她們模仿著整個社會向老師討還血債,該掛牌子的掛牌子,該罰跪的罰跪,她們可以直眉瞪眼地質問他們:「語錄第六十五頁第二段是什麼?背!」 女生關心的還是她們的生活老師。她們把她搡進教室,還讓她穿上那條大花褲衩和燈籠背心站在講桌上。 她們質問她: 「現在你為什麼不去開燈?」 「你看我的眼皮還跳不跳?」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女老師專跟革命接班人作她……」 她們從早到晚輪流問,不打她不罵她就是問。 女生們心中有數,問不是目的目的是看她尿。看她的尿怎樣從那個大花褲衩裡流出來,流上大腿流上小腿流上講桌。穿起綠軍服的高年級女生心眼兒多,她們故意讓她喝水,喝得越多越好,喝完一碗有人又端給她一碗。她喝著,女生等著,為了一個時刻誰都不願意離去。有時她們萬不得已出去一下,回來就趕緊打聽:「哎,尿了嗎?」 尿總是要來的,憋總是有限度的。 學生、老師沒什麼兩樣。 她尿啦。 眉眉突然失卻了對於眼前這一切的興致,她還是願意趕快回家去找小瑋,她寧願看小瑋吃屎。 小瑋當然已不再吃屎,她都兩歲了。 眉眉隨便地回到家裡,她還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捲兒。 眉眉隨隨便便就回了家,媽並沒有表現出奇怪。她接過眉眉的行李捲兒信手扔在地上,因為現在床和地已沒什麼區別。家裡大變了樣,家具東倒西歪,書籍四散,兩歲的小瑋就坐在書堆上迎接了眉眉的歸來。 原來現在不光是你報仇雪恨讓老師站著撒尿的時刻,現在也有人正對你的家你的親人報仇雪恨。爸雖然不是生活老師,他不會到女生宿舍查鋪開燈,可他是農學院的教授。現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來她們沖生活老師撒氣不過是小打小鬧、微不足道,大打大鬧當然在大學。過去她曾為爸的身份而自豪,現在自卑的原來還是她,向生活老師的討還血債是代替不了她將要面臨的自卑的。 爸爸蘇友憲研究的是小麥育種。 眉眉懂得育種學這個名詞是許多年以後的事,爸就是小麥育種專家,人們稱他為小麥專家。她吃了許多年饅頭、麵包才剛剛知道這原來和小麥有關係。她在許多年後曾跟爸無拘無束地討論過小麥問題,甚至半真半假地說她實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麥育種為什麼不設法把麥粒改良成蠶豆那麼大,也許那只是個很簡單的遺傳基因的改變。爸說:「蘇眉,我只能說你提的問題很有趣。我知道藝術上有個浪漫主義,你能不能給我講講,或許對我的研究有好處。」蘇眉把浪漫主義講得神乎其神,爸也聽得入神。他問她既然浪漫主義那麼妙不可言,為什麼畫家們不都去畫浪漫主義,為什麼還有其他流派?他說他發現還有一種細膩派畫家,把瓷器、金器畫得逼真到你都想動手去敲;畫起女人的長裙那質地就像能窸窣作響;即使一隻水果也能被他們畫得叫你饞涎欲滴,那是為什麼?蘇眉說就因為他們是細膩派,寫實是他們的目的。爸說小麥離開了寫實也許饅頭就不再是饅頭味兒了。將來或許會有蠶豆大的麥粒,但那不再是小麥——可這並不意味著科學不需要浪漫。他說舊中國小麥畝產百斤便是高產,現在產千斤這便是浪漫。他願意浪漫,也願意小麥還是小麥味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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