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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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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眉很喜歡那種叫做「新加坡司令」的雞尾酒,尼爾卻為蘇眉要了一種墨西哥野人酒。那酒倒也風雅,還有著花哨而嚴格的喝法:先將鹽塗在虎口用舌頭去舔,然後隨酒咽下那鹽,再吮一片單跟的檸檬。蘇眉想,這喝不如說是表演,表演著雍容華貴,又表演著鄉村野俗。在這裡,蘇眉最喜歡的還是擺在烏木圓桌上的一小碗爆玉米花。玉米花常使她想到美國式的簡樸、單純和中國式的物美價廉。她知道麗都飯店的創辦人威爾遜,當初就是在美國劇場裡賣爆米花起家的。後來威爾遜竟帶著他的爆米花向全世界開拓了,全世界都有了威爾遜的爆米花,全世界都有了他的假日飯店。一小碗爆米花代表了一個企業家偉大的聰明和才智;看上去就像白吃,你卻忘了,有了這白吃你才能把你自己吃成一個窮光蛋。 這就不如中國,吃爆米花再吃也不會把人吃窮。中國,北京,四分錢一大包,兩分錢一小包。少年時蘇眉在北京住,胡同口就有那麼個小鋪,賣爆米花的是個駝背老頭,你往小窗戶裡遞他四分錢,他就讓你自己伸手到小窗子裡去拿一包爆米花。那時蘇眉最願意伸手去拿,她覺得拿像白給。現在想來,當時老頭那小鋪便是個「自選商場」了。自選商場的發明者一定是利用了人那種自拿時的得意心理。可駝背老頭終未成為威爾遜,就像秦皇漢武只知修長城不知出擊。 現在才是白給,一種聰明的白給。你吃完一碗,著深紅西裝的服務小姐不失時機地又給你送上一碗,只要你坐得住。可你總不能坐在這兒光吃不要錢的玉米花,從面子上考慮你也得要點別的。那麼來吧,一份「新加坡司令」一份「虎口脫險」(蘇眉創造的名字)已經花掉了一個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全月的工資。 她聽見蘇瑋又在向招待要「漢尼肯」啤酒。蘇瑋寧可帶尼爾去吃老豆腐、冷面,也不願意讓蘇眉在這裡吃得氣派。蘇眉暗示她不必再過分,但蘇瑋有自己的一套。她善於在很短時間內形成自己不容別人置疑的一套,包括付小費,她都在領導著中國的「新潮流」。 剛才離開「麗都」時,蘇眉就發現蘇瑋嫺熟而又不露聲色地把一張十元的兌換券塞給了行李員,以至於就在她眼前的門衛都沒看見她這個小動作。 機場就這樣到了。送走行李,辦完一切手續,告別的時刻就來了。 但一切並非蘇眉想像得那麼悲痛欲絕,蘇瑋甚至有點神不守舍。她拉著蘇眉東竄西竄,還去了趟洗手間。回來一邊走一邊問蘇眉記不記得她八歲那年患急性腸炎的事。當時她上吐下瀉,媽帶她去醫院,在醫院門口碰見一個熟大夫。那大夫不顧她的死活沒完沒了地跟媽說話,她就蹲在地上吐,吐著吐著居然發現這位男大夫穿著一雙女式涼鞋,和她們班主任那雙一模一樣。蘇瑋說她就一邊吐一邊研究他的女式涼鞋,她甚至還發現那大夫的大拇腳趾上長著灰指甲。越研究越噁心,越噁心越研究。 尼爾對蘇瑋的故事半懂不懂,也不感興趣。他微微伏下身子只對蘇眉說,現在他要給她下一個命令,分手時請她不要哭。他說著拍著她的肩膀,像一個大人對一個兒童。蘇眉忘記了他那只能做小弟弟的後腦勺。 尼爾的「命令」反而使蘇眉生出歉意,因為此時此刻她並不想哭,她甚至正為自己那遲遲不能到來的悲傷而感到焦急。她覺得是機場大廳的嘈雜阻隔了她的許多真情實感,就像世界的嘈雜阻隔了人類的真情實感。世界是太嘈雜了,她想。 乘美聯航空公司航班的女士們先生們已經在「安檢」入口處排起了隊,她們只能在這裡分手。這支短隊很快就縮得更短,蘇瑋仿佛沒有任何準備地一下子就前進到人口處。蘇眉的喉嚨突如其來地哽住了,她吞咽著不斷湧上來的酸鹹的淚。就要人口的蘇瑋忽然又跑過來,隔著欄杆抱住了姐姐。她們還是沒有顧忌地哭了。她們的皮膚都是淡褐色,發著暗金一般的光澤;都是黑而且軟的頭髮,哭的節奏、眼淚的流速一模一樣。蘇眉聞見蘇瑋身上還有奶味兒,小時候遺留在身上的奶味兒。她們許久沒有這麼親近過了,原來那奶味兒還在。 蘇瑋和尼爾消失在那條筆直、漫長的傳送帶上。尼爾白皙的手臂搭在蘇瑋的肩上,那副肩膀微微地顫抖,他們不回頭。 蘇眉很快就出了機場大廳,就像要儘快逃脫剛才那場不期而至的難過。走下臺階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她一眼就看見大廳上面「北京」兩個字。她覺得它們矗立在那裡既單調又孤苦伶仃,和什麼也不協調。 她被幾個出租司機攔住。他們爭著搶著要拉她,臉上都有一半是威脅、半是乞憐的表情。蘇眉熟悉這種表情。也許中國人對中國人的任何威脅或乞憐都無濟於事,中國人還是善於按照自的習慣和能力處理眼前的一切麻煩。蘇眉挑了一輛最便宜的「菲亞特」,每公里六毛。 六毛的車子帶她重返機場大道,她沒有再去留意近處待放的迎春和遠處灰色的尚在復蘇的原野,她只覺出幾分遺憾;蘇瑋走了,原來她們連蘇瑋的理想和對未來的展望都沒來得及談,為什麼蘇瑋把自己扔了出去?也許這個看上去複雜得不能再複雜的問題,對於蘇瑋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像她們小時候有一次在北京站候車室等車,為了給自己找個地方坐,姐兒倆竟一起沖一個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大吵。結果那女人只給她們騰出了屁股大的一小塊地方,小瑋先擠著坐下了。後來不知怎麼的,她七折騰八折騰竟然又給自己爭出一塊足能伸開腿睡一覺的地盤。 現在蘇瑋也許又是一個七折騰八折騰。沒別的,伸開腿睡一覺,腦袋在中國,腿伸在美國。 伸伸腿也許並不是享什麼清福,不就是把椅子,誰也用不著羡慕。這一定是蘇瑋的回答,蘇眉想。 車子很快跑進了城,眼前有了許多的人和許多的車。一個老太太拎著幾條帶魚興高采烈地在便道上走;化妝品商店門口貼著黃紙黑字的醒目廣告:「睫毛已到」;站牌下的人們湧下便道正期待著下一輛104 或者108 ;一位闖了紅燈的小夥子正跟警察「滯扭」。但是人們都脫去了棉衣顯得步履輕快,儘管有人面帶愁相兒面帶焦急。 這是一份實在的日子,人們還是需要實在。四星級飯店從來不屬任何人,那是過客們匆匆的驛站。人是那裡的過客,但人不是光陰。「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誰的詩?上一句應該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對,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一個複雜的標題。逆旅,諸弟,春夜,光陰,過客,都像是與她們的 車停了,這次不是紅燈,響勺胡同到了。 蘇眉要去響勺胡同。 付司機車費時她發現她的手包裡有一個信封,裡面是兩百元兌換券和蘇瑋的一張字條。字條上說錢是讓蘇眉付車費和給婆婆買營養品的,她請蘇眉代她看看婆婆。 蘇眉想,小瑋這傢伙。她掂量著這個「來歷不明」的信封。 她下了車,捏著信封站在胡同口想,是現在進去還是下次再來,雖然她早就作過現在進去的決定。 她還是上了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共汽車。 下次吧。她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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