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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這麼早去機場是蘇瑋有意的安排。

  蘇眉乘坐的「雪鐵龍」隨著大流在機場路上跑,車窗把裡外隔得很嚴。透過玻璃,蘇眉還是能看見近處的迎春和遠處的樹木。迎春剛綻開骨朵,路面就要被一個新的季節簇擁;遠處還是灰濛濛一片,像中國北方所有地方一樣,灰禿禿。越灰蘇眉看得就越認真,心裡卻是一片空白。後來她給這空白嚇了一跳,就偏過頭隨便找個話題跟坐在身邊的蘇瑋聊天。

  妹妹蘇瑋要和丈夫尼爾去美國定居,蘇眉從外地專程來北京送他們。蘇瑋想把和姐姐的告別弄得從容些。

  蘇瑋正盯著坐在前邊的丈夫尼爾,盯著他的後腦勺。這是一個覆蓋著栗色頭髮的後腦勺,頭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懸在尼爾微長的白脖子以上。蘇眉看著蘇瑋惱怒的眼光,知道她又在怨恨尼爾把頭髮理得太短。於是她們的話題便是尼爾的頭髮。

  蘇眉也覺得尼爾的頭髮弄得過於短了,儘管長髮時代已過去,就像哪本外國畫報上的大標題:「哀歎長髮已成過去,短髮又捲土重來!」為那標題作陪襯的居然是裡根、密特朗和剛被趕下臺的馬科斯。但尼爾現在的頭髮比那些大人物還短,留這麼短頭髮的男人仿佛不會給女人做丈夫,只能給女人做弟弟。當尼爾轉過頭,把那張端正、單純的臉和一雙灰藍眼睛對著她們時,蘇眉的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這個小美國佬。她心裡說。

  對,美國佬。她們不這樣稱呼美國人才幾天?現在一個美國佬就成了蘇瑋的丈夫。

  她們再三地、使勁地貶尼爾的頭髮,尼爾不得不拿漢語為他的頭髮作辯護。他說這是在長城飯店理的,還說他最相信「長城」,別看他住在麗都假日飯店,理髮還得去「長城」。尼爾把長城說成「張陳」,「理髮」發音倒還正確。蘇瑋說「長城」算什麼,照樣能把人理成個「莊稼主兒」,對,「村兒裡來的莊稼主兒」。這是不久前蘇瑋又教給尼爾的一句中國俗話。她笑起來,露出整潔的白牙。尼爾說他並不在乎「村兒裡來的莊稼主兒」說他最喜歡的就是莊稼主兒的熱炕頭,他最願意在熱炕頭上「打個盹兒」。蘇瑋說,行,下次回中國就給他找個莊稼主兒的炕頭住。蘇瑋曾經專門領尼爾參觀了一次農村的炕頭。

  蘇瑋有點偏向「麗都」,剛才離開它時,她還站在門前很注意地看了它一會兒。

  蘇眉退出了這場小小的打趣。蘇瑋對丈夫的那種「過分」叫她不知是高興還是辛酸。她又不知這辛酸源於哪裡,是為了蘇瑋還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這茫茫無際的、熙熙攘攘的「大村兒」假如能把生養她們的這塊地方統稱為「村兒」。

  她知道尼爾在「長城」理髮。美國BL公司駐北京的雇員們都愛上那兒弄頭髮,卻不想把錢扔在住起來舒服的麗都假日飯店,儘管他們吃喝拉撒都在四星級的「麗都」。

  蘇瑋和尼爾結婚後也一直住「麗都」。一年多的飯店生活使她變得既能隨機應變地四處找茬兒挑剔,又不失彬彬有禮。那時她還沒有辭掉譯文出版社的工作,尼爾每天下班後總是用公司的包車去出版社接她。然後他們就商量晚飯,蘇瑋總是提議回「麗都」去吃「東方快車」,不然就乾脆找個小館去吃老豆腐、生煎包子或者朝鮮冷面,她不願把錢大把大把地扔到那些貌似神乎其沖的大地方。尼爾向蘇瑋訴苦說他吃冷面吃得光拉肚子,蘇瑋卻說這也是一種鍛煉。她不是整天整天地喝涼水麼,既然美國人都喝涼水。

  蘇瑋吃小館、喝涼水,卻和「麗都」上上下下熟得要命,連大堂警衛和輕易不露面的水暖工也和她關係不錯。

  起初酒吧、餐廳的小姐們把她恨得死去活來,她們把她當成尼爾的露水朋友。當她們知道她是尼爾新結婚的夫人時,又覺得她有點冒充。就你?她們想,你這個整天穿著短褲和那種滿街都是的套頭衫的人物,會是夫人?她們對尼爾加倍熱情、嫵媚,請蘇瑋點菜時就用鼻音很重的腔調。就像北京公共電汽車上有些售票員對乘客一樣,故意操起鼻音把話說得含糊其詞,含糊得你最好聽不清,你最好傻頭傻腦地多問她幾句「什麼」,好讓她們更帶出幾分奚落你的口吻讓你更聽不清,她們老是願意給傻頭傻腦的乘客找點事兒。

  蘇瑋故意跟那些小姐們講漢語,顯出傻頭傻腦。她們就更對她做出些不屑一顧。在這裡講漢語就好像你正向她們宣佈你是個文盲是個土著,是個口袋裡一個子兒沒有的鄉巴佬。只有那些純正的外語才能和這輝煌的大堂、粉紅色酒吧、肖邦的鋼琴曲乃至設立在樓梯旁的秦始皇兵馬俑複製品相匹配。她們故意把啤酒和德國清湯一股腦端上來,把冷熱菜都攤給蘇瑋。直到尼爾的白臉氣得白上加白,說她們簡直是在侮辱他的太大,並聲言要找領班、找經理時她們才老實下來,也才相信蘇瑋的身份。老外對露水朋友沒那麼認真,請她們去酒吧喝杯酒是高抬她們,一般頂多扔給她們兩條短褲然後就「拜拜」,也許那短褲是剛從皇城根兒倒爺攤兒上買的。

  尼爾還是不罷休,他那一米九○的高大身軀在餐廳裡衝撞大有磺掃一切的架勢。結局自然是服務小姐向蘇瑋道歉,並且在以後的日子裡不再用鼻音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她說話。見好就收,瑋和她們也保持了極友好的關係。她們碰見聽不懂的外國話還蘇瑋代翻,蘇瑋甚至「老練」地告訴小姐們對哪些老外應熱情真,對哪些簡直就把他們扔在一邊兒,讓他們就那麼幹坐著,坐老實了再去服侍他們。

  蘇瑋終於以她那不修邊幅但又整潔的儀錶和她那待人的中國式的摯誠,使小姐們心理得到了平衡。她戰勝了她們,付出了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四星級飯店生活所要付出的雙倍努力。

  現在他們終於要結束這熱鬧非凡、事端無窮卻又單調乏味的飯店生活了。蘇眉來到「麗都」幫蘇瑋收拾東西時,蘇瑋對她說現在就想吃小蔥蘸醬,弄一屋子蔥味兒蒜味兒,再來一塊焦黃的棒子麵貼餅子。

  蘇眉對蘇瑋的說法不置可否。她不懷疑她對於小蔥和大蒜的渴望,但此時此刻這顯然是一種豪華的渴望,一種對於西餐稍帶惡意和撒嬌的對抗。

  每天都是小蔥蘸醬呢?

  很晚她們才把東西收拾清楚,然後尼爾提議去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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