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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第七章 鑰匙孔裡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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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小跳在去往奧斯汀的飛機上想心事,眼前盡是尹小帆那張刻薄的臉。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給惹了,這次她是用麥克惹了尹小帆。為什麼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說起自己的一兩個情人時提及麥克呢,用麥克對應尹小帆的短暫情人,就好像麥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麥克有可能成為。這不像是尹小跳的風格,這有點兒虛張,也欠莊重,宛若一種對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許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經逐漸地瞭解了尹小帆的弱點。她有點兒故意地激她,只是她還不甘心公開地承認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讓自己放肆那麼一下子。在別人的國家,呼吸著陌生的空氣,仿佛特別適合產生放肆的念頭,哪怕僅僅是一個念頭。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級或者下級,那些低能的、自以為聰明的小計謀小把戲。還有一半個兒內心並不

  于淨的男人,你若順應他們的下流,他們會給你一些廉價的掌聲;你若輕蔑他們的下流,他們便會以十倍的下流去髒汙整個兒的你。你盡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卻很難忘記,因為這就是你實實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這「搭理自己」裡頭就有心疼,也有放肆,還有點兒不那麼愛惜的意味,對了,不那麼愛惜。在自己的國家她可能大愛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職位,每年一次的國家級圖書獎角逐,社裡的經濟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損失重大。太愛惜了反就變得慘無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補償,她有權得到補償,不分黑白是非的補償,逃離愛惜自己的陰影,抓住一個空間,一個可以讓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間。在哪兒?就是這兒吧,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這結論豈不有點兒荒誕嗎:自己的空間就是別人的國家,在別人的國家裡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間。

  她用眼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右邊的鄰座,鄰座是個滿頭金髮的美國男人,裝束整潔嚴謹,高級職員的樣子。飛機起飛後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開始在一遝紙上寫著什麼。他是個左撇子,美國人裡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見了他的質地精度的襯衫袖口上那枚別致的橢圓形袖扣。是銀的吧,發著類似鈦金屬般的烏光。即使公司的高級職員,每日上班也並非一定在袖口裝飾袖扣的,旁邊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給人一種下了飛機即赴一個重要場合的感覺。在男人的各種飾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愛袖扣,總覺得它們透著一種古典的規矩。也許這影響來自章嫵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鑲鑽石的,據說是當年外公的情人從英國留學回來相贈。

  父親的情人贈送的袖扣最終落在了女兒手裡,作為女兒的章

  嫵定會心存尷尬,她把它們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對鑽石的喜愛超過了對母親的情敵的厭惡。就是這副鑲鑽的古老的袖扣喚起了尹小跳對異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嫵對她講述外公的情人,懷著隔代人的欣賞,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對一個家庭曾經的痛苦而又複雜的不快產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從未見過那情人的照片,據章嫵說都被她和外婆燒光了。後來,當尹小跳和方兢的關係起伏跌宕又搖搖欲墜的關頭,她居然動過要將外公這副袖扣偷出來獻給方兢的念頭。她真是瘋了,瘋到了自動混淆人物關係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給方兢作妻子的,卻對外公那遙遠的情人有著如此執拗的愛慕並渴望以身效法。該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有這般夢想吧:做一個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個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離獲得這種自知的資格還差得遠呢。

  她認識麥克是在北京的一次會上。主辦方是美國的一家婦女兒童研究機構。尹小跳被邀請參加會議,並在會上宣讀她的論文《給母親上課》。這是一篇探討母親和孩子之間的關係的論文,麥克即是這次會上主辦方請來的翻譯。這時他正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個翻譯家,從事美國和中國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使他成為那次會議的一個小明星,閉著眼聽他說話,很難想像他本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米八五的大個子,一頭栗色鬈髮,一對灰綠的眼珠,還有輕柔的音色。會間休息時尹小跳排在麥克身後等著從飲水器裡取水喝,前邊的麥克在給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後,又主動替尹小跳接了一紙杯溫度適宜的水。然後他一轉身,把水杯遞給尹小跳。

  他們端著杯子站在一邊聊天。麥克殷勤地說,我知道你

  不喜歡喝冷水,你需要的溫度是比特別燙的冷一點兒,比溫吞水再燙一點兒,對不對?尹小跳品著杯中水的溫度說你掌握的溫度真不錯,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種溫度呢?麥克故作神秘地說,如果我想瞭解一個人,我就能什麼都知道。

  尹小跳無聲地笑了。麥克說你為什麼笑?尹小跳說我笑你用的溫吞水這個詞,我以為你掌握不了這樣的中文詞匯。麥克說我還會說一些中文歌謠,我肯定你小時候就說過這些歌謠。尹小跳說是嗎,那你說說我聽聽。麥克說你真要聽嗎?

  尹小跳說我真要聽。麥克將杯中水一飲而盡,跨著大步把紙杯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來站在尹小跳對面,一臉認真地說起來:「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聲大笑。 麥克說, 還有:「騎著自杭(行)車,來到了銀形(行)裡,見了形(行)長杭(行)

  個禮。形(行)長說,杭(行)了杭(行)了我們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說還有嗎?麥克說還有:「小汽車,嘀嘀滴,裡邊坐著毛主席。」尹小跳說那個呢那個呢:「汽車來了我不怕……」麥克立刻和著尹小跳,兩人一塊兒說起來:

  「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這久遠的有點兒耍貧發壞的歌謠讓尹小跳覺得又親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那真是她的童年時代才能產生的歌謠啊,那是汽車和電話均不普及的時代,一個孩子必得舉出他不怕汽車,並且還敢給汽車打電話才能證明他的氣概和氣派。啊,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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