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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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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於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麥克跟她講中文了,耳不聽為淨吧,耳不聽為淨。不聽就是不存在就是沒有這回事;聽了呢,一切就好像變得確鑿了:一個美國人的聲帶裡發出了中國話的發音,而那些好聽的話不是說給她尹小帆,卻是傾訴給旁邊這個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無法容忍這個事實她也惱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她這場英文電話已經時間太長了,長到廠尹小跳斗膽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後她總算把話筒從耳邊拿開,往尹小跳眼前一伸說:麥克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講。 尹小跳不知為什麼已經有點兒發怵再接過話筒了,尹小帆這主次顛倒的通話時間和她那儼然一副對待外人的口氣——「麥克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講」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一個詞:冷酷。她沒有再與麥克講話的興致,說不上自卑還是鬱悶,她掛上了電話。 她們勉強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間,似都在竭力維持著還算體面的現狀。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一點兒差錯,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許能夠圓滿結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一個小錯誤: 這幾天她來例假,她不小心弄髒了床單,很小的一片,五分錢人民幣那麼大的一片。起床之後她趕緊扯下床單去衛生間清洗,正碰上在裡邊刷牙的尹小帆。 一夜之間尹小帆的情緒忽然又變得煩躁起來,不知怎麼手捧帶著血跡的床單的尹小跳讓她覺得十分不順眼;她說姐你想幹什麼呀,尹小跳說我得把這個地方洗洗。尹小帆說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時候一塊兒洗。尹小跳說我還是洗了吧。尹小帆說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說你為什麼生這麼大氣?尹小帆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用「ob」?我從來都是用ob的根本就弄不髒床單。尹小跳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習慣用衛生棉條嗎。尹小帆說你怎麼就不能習慣呀美國人都能習慣的事怎麼你就不能習慣?尹小跳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習慣把衛生棉條往陰道裡塞!尹小帆說可是你的帶著小翅膀(尹小帆一時忘了漢語「護翼」一詞)的衛生巾還是把床單弄髒了呀。尹小跳說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床單,但是用什麼樣的衛生巾是我的自由為什麼我一定要用你指定的東西呢。尹小機說不是我指定是家裡就有,可是你不用。為了你的習慣不是我開著車專去超市給你買回來了嗎。你把你的講究從中國帶到了美國我滿足了你的講究你還要我怎麼樣!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在有些方面是有點兒講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慣我的講究,我的衣服我的旅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讓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讓我說你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不足,連同你的貓你的「ob」,只要你推薦我就得張開雙臂擁抱是不是。 戴維過來了,問尹小帆她們在說什麼,尹小帆騙他說她們在議論國內的一個熟人;。戴維看出了她們情緒的不正常可他終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這就是語言不通的方便,她們可以當著戴維的面大講陰道和ob。 尹小帆騙完了戴維又轉向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帶給我的,你!從前,我七歲的時候…… 尹小跳知道,那個倒黴的「從前」又開始了,那個始終在心窩兒裡折磨著她的「從前」又開始了。奇怪的是她已不像初次在國內聽尹小帆提起時那麼恐懼。似乎是場景的轉換產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見不得人的事,當它脫離了事情的發生地,在遙遠的陌生國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麼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適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並沒有被尹小帆的舊事重提所嚇住,她甚至覺得她有勇氣在這兒,伊利諾州的芝加哥,當著尹小帆的面從頭至尾將那往事複述一遍並乾脆告訴她我就是兇手。她的坦誠再細膩再充分也會被這無邊無際的美國所淹沒,因為美國沒有興趣關心或者譴責一個陌生的外邦人隱秘的罪惡,這會使她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有點兒似真非假,冷靜而又超然。這感覺是尹小跳的新發現,這新發現給了她一種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許這心境還算不上超然,但她在這時是冷靜的,陌生的環境給了她陌生的冷靜。她冷靜地打斷尹小帆說,我有一句憋了很長時間的話,今天我想把它告訴你:你別想再用「從前」嚇唬我。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尹小帆肯定聽見了這句話,這是一句讓人記得住的話。 尹小跳提前離開了尹小帆的家,她打電話叫了出租車,提前七個小時就到了機場。是個雨雪交加的天氣,尹小帆開車追到了機場。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兩天前她接她時那樣地抱住,然後對她說我錯了。她卻沒有勇氣跑過去,一個名叫麥克的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時隱時現。是的,麥克,尹小跳得到的難道不是太多了嗎?她就是飛往麥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拋棄了。一種尖酸的悲涼襲上心頭,尹小帆覺出了刹那間的恍惚。她是一個受害者,她從來就是一個受害者,孤苦伶什無依無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這孤苦的狀態,而是這狀態的無以訴說終生也無以訴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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