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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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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在開車接過尹小帆兩次。在高速公路上,尹小帆還要求試著開了一會兒車。她說她不敢在中國開車,上中學時自行車騎得特好,現在連自行車也不敢騎了,她主要是適應不了這麼多人,人一多她就心慌。她的車技實在是漂亮,她那修長的塗著塗光深玫瑰色指甲油的雙手果斷而又自如地搭在方向盤上特別迷人。她不時騰出手來撩一撩落到耳前的長髮——她也留起了長髮。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手勢,她講話的節奏,控制聲音的分寸,偶爾偏頭觀察陳在時的神情,都透著那麼一股子見過世面的美國勁兒。她隨隨便便地問陳在說,你覺得我這人怎麼樣?陳在說聰明能幹,好,她又隨隨便便地問道,比我姐呢?陳在扭頭看著車窗外邊笑而不答。或許他覺得尹小帆的這種提問是幼稚的,因為幼稚,就顯出了強人所難。他的笑而不答再次給了尹小帆—一個信號:她看出了尹小跳在陳在心中的分量,尹小跳是不能隨便被提及的,他不打算拿她作為聊天的資料。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男人,尹小帆想,她猜不透他,他的內心並不像他的外表那麼隨和。平心而論尹小帆也並沒有喜歡上陳在,她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要讓他喜歡上她的意思,她願意讓特別喜歡尹小跳的男人更喜歡她,她不明白這是她要與尹小跳一爭高低還是她的惡作劇心理。 有一次回國她在尹小跳新分到的房子裡住了幾天,她喜歡她姐姐的新房子和房間裡的家具。她逐一詢問著家具的價錢和出處,都是中國造,中國真是什麼都有啊,而且便宜。 她分明記得80年代初中國人還拿塑料袋當寶貝呢,很多人家都捨不得扔掉包裝商品的塑料袋,洗淨晾乾之後攢起來留著再用。僅僅幾年的工夫誰還希罕塑料袋啊,塑料袋已經成了白色污染成了公害。紙才是好東西,只是中國還達不到像美國那樣,把包裝袋全換成紙製品。有一次她在尹小跳家看電視,福安電視臺的新聞,這兒的市長正號召市民丟棄塑料袋時稍稍費那麼點兒心:把袋子挽個結再扔,為了環境保護,為了那成千上萬的小口袋不再滿開飛舞落上樹梢落進動物園珍奇動物們的食料盆,很多動物就是因為吞食了這些袋子而喪生。尹小帆是個不關心政治和時局的人,她卻通過這樣一些細節瞭解到了中國的進步,雖然那個市長連普通話也說不好,並且還是黑牙根兒。他還不知道洗牙吧,很多衣冠楚楚的官員們牙齒都很髒。 中國的進步,福安的變化使尹小帆幾乎沒有興致再對尹小跳講述美國的優越。前不久戴維的父母慶祝金婚,邀請孩子們去南美的厄瓜多爾度假,他們租了一條大遊船,二十幾口人在船上玩兒了一個星期。她給尹小跳講厄瓜多爾,尹小跳就給她講耶路撒冷。尹小跳近些年頻頻出國,也讓尹小帆既羡慕又吃驚。她無法指責尹小跳的出國是黑暗是腐敗,她的出國都和業務有關,或是和國外的出版社合作出書,或是參加國際性的出版會議。每到一地她都忘不了給尹小帆買些小東西,雖然她知道尹小帆並不缺少這些小東西。這只是她以往的一個習慣,她對這個越來越跟她彆扭的尹小帆有一種顛撲不破的惦念。她積攢著這些小東西,待尹小帆從美國回來時拿給她看。她尤其喜歡在特拉維夫買的一條意大利三色金的蠅形手鏈,還有在香港的瑪莎百貨公司買的一頂英國「聖米高」牌子的亞麻遮陽帽。尹小跳果然特別喜歡。她喜歡著,又有幾絲悵們:她曾經以為這種事會顛倒一下的,這些高品位的精緻的好東西原是該由她為她的家人帶回來的,只有她才能從國外帶回來這些她們買不著見不到的好東西。如今這一切卻都用不著了,她去美國的意義究竟又在哪兒呢?為什麼她一定要和美國人在一起生活? 她不允許自己這樣想,這種含有失敗感的懷疑不應該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就在這時發現了尹小跳的衛生間裡,淋浴器噴頭的出水量太小。她懷疑出水量這麼小的噴頭根本就沖不淨她的頭髮,還有水質,她抱怨福安的水質太硬對長髮尤其不利,她湊到尹小跳眼前抖著她那頭寶貴的長髮說你摸摸你摸摸,在美國我的頭髮根本就不是這種感覺。對了,美國的水好,美國家裡還有專洗桑拿的小木屋,水量永遠是充足的——她終於找到了可以拿來貶斥中國的理由。尹小跳不情願地摸摸尹小帆的頭髮說我覺得你這頭髮洗得不錯,我什麼也覺不出來。尹小帆馬上說你能覺出什麼來呀你老在這麼一個地方呆著。尹小跳說我是老在這麼一個地方呆著,這兒是我的家我不在這兒呆著在哪兒呆著?你也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呆著罷了。 爭吵便再一次開始了,雙方都顯得很不冷靜。也許尹小跳應該做些讓步的,尹小帆畢竟是她的客人。可是她卻有點兒狹隘地斤斤計較起來,她覺得尹小帆類似這樣的挑剔簡直是有點兒不知好歹。尹小帆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那種不能讓人說不好的人,問題是我說你不好了嗎我說的是水!尹小跳說水從來就是這樣的水,你回國之前怎麼沒帶上點兒水質軟化劑呀,或者乾脆像英國女王來中國那樣,帶足她自己的專用水——可惜你還不是女王,你少在這兒給我擺譜兒! 尹小帆說我擺譜兒?是你的虛榮心受不了了吧?你不就是剛當了個出版社的副社長嗎,想讓我唯唯諾諾地像你那些同事下級那樣圍著你轉吧,別忘了你是怎麼進的出版社。如果不是唐菲替你賣身,你不是還在中學裡吃著粉筆末兒教書呢嗎!你們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啊想起來我就噁心! 噁心你就出去!尹小跳說。 出去就出去!尹小帆收抬了東西當真出去了。 此後的一年裡她們不通消息。尹亦尋和章嫵埋怨尹小跳不該和尹小帆唇槍舌劍,當尹小帆和尹小跳發生爭吵時他們總是站在尹小帆一邊的,「讓著她」是他們不變的原則。他們從來不認為尹小跳和尹小帆已是兩個成年人,兩個成年人需要互相控制情緒和互相的尊重。而他們卻總是說「讓著她讓著她讓著她」,他們都知道些什麼呀!尹小跳不言不語地望著她的父母,內心充滿一種莫名的悲哀。 尹亦尋就給尹小帆打越洋電話。他裝做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小帆你怎麼也不給家裡來電話呀我們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說為什麼非得我給你們打電話呢,你們主動給我打一個電話就那麼難?尹亦尋說從前你說過的,美國電話費便宜呀。尹小帆說便宜也是錢,再說你們過的也不是缺錢的曰子,連電話費都捨不得花還說想我……尹小跳聽見了這次的電話,尹小帆如此地頂撞尹亦尋使她又難過又解氣,讓事實說話吧,讓事實來改變一下父親母親那「讓著她讓著產她」的原則。 她j丕要怎麼做才能叫做「讓著她」 呢?她氣憤。但她就像尹亦尋對待章嫵一樣,有時候會在最怨恨她的時刻生出最深厚的內疚。那真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內疚之情,沒有因果關係也不依照合理的邏輯,總之她內疚了,她終於給尹小帆打了電話。她告訴她,她要去美國開個會,尹小帆那時在美國嗎?她很想在美國和她見面。 她們在美國見了面。會議結束後她從明尼阿波利斯飛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氣,大風的芝加哥,卻是醒腦清神的風啊,把人吹得徹骨的冰冷又徹骨的精神。密執安湖區那滿地炫H的金黃色落葉給尹小跳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那不是些枯乾的落葉,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腳下吱嘎作響,因為葉子們片片都很柔軟,閃耀著富有彈性的細潤的光澤,像綢緞,像無聲的狂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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