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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我倒情願我不是在福安長大的我恨不得沒有那段歷史!

  尹小帆說。

  哪段歷史?哪段歷史讓你這麼厭惡?尹小跳說。

  你真要我說出來嗎?尹小帆問。

  我真要你說出來。尹小跳說。

  七歲。尹小帆說,我七歲的一大,我在樓門口織毛襪子,你在樓門口看書,她……她在樹下鏟土,手裡拎著一隻小鐵桶。後來遠處有幾個老太太開始喊她,她們在那兒紮著堆兒縫《毛澤東選集》,她聽不見她們喊她,我聽見了。但是後來她看見了她們沖她把手沖她拍巴掌,她就……不,我不說了我不想說了。

  尹小跳的心已經隨著尹小帆的講述開始下沉了,她原以為這封存已久的歷史決不會被尹小帆提起,她原以為或許尹小帆也沒有這麼清晰的記憶,她卻終於記住了提起了。尹小跳無權阻攔也不能阻攔,也許她遭受審判的這大就要到了,就讓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會吧,讓她也從此解脫。這時她那下沉的心裡竟然漾起一股絕望的甜蜜。世上的確有一種絕望是甜蜜的,像某些遭受了大的愛情風暴襲擊的失戀者。她於是催促閉嘴的尹小帆說下去,她已不能容忍尹小帆把這個話題攔腰砍斷:有提起這話題的膽量,就應該有把它說完的勇氣。

  她催促尹小帆說下去,尹小帆說不,我不想說了對不起我不想說了。

  你必須把話說完,尹小跳說。

  這時她看見了,她們沖她招手沖她拍巴掌,尹小帆說:

  她就……她就扔下小鐵桶向她們走去。她走在小馬路上,她的前方有一口污水井,那口井是敞開蓋子的。當時你和我都看見了那口井是敞開蓋子的,她迎著井跑過去,你和我就站了起來,我們站在她的身後,離她有二十米?三十米?我記得我想喊她躲開井,可我知道這沒用因為她聽不見她是個聾啞人。我本來想要跑過去的,這時……這時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著是拉住。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說,拉就是阻攔。她索性又補充一句。

  又是一陣短暫的冷場。

  尹小跳坦然承認她對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點兒讓尹小帆意外,罪責終於是尹小跳一人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沒有關係,尹小帆終於從二十多年前的陰影當中拔腿走了出來這就是被她厭惡的那段歷史吧。她卻並沒有感到真的輕鬆,因為她無法面對尹小跳可能提出的問題:那你喜歡尹小荃嗎?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歲的自己講述成了一個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誰又能證明當她邁步向前的時候真是想要救助呢。

  若是她真的一個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許她由於害怕是主動把手送到尹小跳手裡去的,那天她們手拉手站立的姿勢幾乎是並排的。她卻終生也不樂意這麼想。這是一個無法窺透的事實,無論是用良心還是用理性。只有實用主義才能把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較合理。此時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識地採取了實用主義的招術,對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許並無太深的內疚,她更看重壓一壓尹小跳的氣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兒」啊,尹小帆要讓她知道僥倖是沒有意義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記。只有當話題回到根本:那你喜歡尹小茶嗎?躲閃之情才蒙上尹小帆的心。

  對此她默不作聲,是尹小跳坦率地告訴了她:我不喜歡尹小荃。那時她還差點兒告訴尹小帆她不喜歡尹小荃的原因,那原因決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卻無法開口。除了唐菲,她在從前和以後,都不可能再和別人發生這樣的交流。

  她無法開口。

  於是尹小帆又開始嫉妒尹小跳這從頭至尾的坦誠了,她忽然覺得解脫井不是把罪責卸在了旁人身上,解脫其實是下正眼面對你的罪責。當尹小跳覺得黑雲壓城的時候她的解脫其實已經開始,尹小帆卻永遠地喪失了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沒有想像中的得勝的感覺,雖然坐在對面的尹小跳已經被這話題折磨得那麼蔫兒。她坐在那兒,瞪著一雙沒有視像的大眼,人也仿佛縮小了一圈兒。她怎麼還會再有可能輕鬆超脫地評判尹小帆的美國生活呢,她怎麼還會再有可能心無羈絆地享受這自如踏實的中同生活呢?啊,這就是要害,生活在本上的自如而又踏實的人們是如此地惹尹小帆煩惱。

  她們在臨近分別的幾天裡試圖變得客氣—些,但這是徒勞的,那做作出來的客氣反而把她們的心壓抑得要死。尹小跳奉承地說,小帆你的身材越來越好了,各練習潛水有關吧?尹小帆屈尊地說姐,你所有的衣服都比我的好看。話一說完她們又開始暗自貶斥這互相的虛偽。後來尹小跳從友誼商店給尹小帆買回一個身穿紅花襖、開襠褲,頭戴瓜皮帽的男性布娃娃,這布娃娃才緩解了尹小跳和尹小帆之間的緊張氣氛。這娃娃的製造者顯然是迎合了外國人的心理,或者它簡直就是專門賣給外國人的。尹小跳記得尹小帆說過要給戴維的小侄女買禮物,哪兒還有比這個穿開襠褲的中國娃娃更合適的禮物啊。尹小帆立刻給娃娃起了個名字叫做王大貴,特別讓她感到有趣的是王大貴還露著小雞雞,那小雞雞就是一根兩寸來長的棉線頭兒。

  尹小帆此次的中國之行到王大貴這兒就算結束了,當她帶著王大貴走進首都機場和前來送她的尹小跳告別時,她突然把嘴一咧再次大聲哭起來。而當她辦完行李托運、確認了機票就要出關的時候,當她再也無法靠近尹小跳的時候,她突然沖尹小跳搖著手,大聲地告訴她:姐,我想你!

  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的也許還是她吧。

  尹小跳流著淚心亂如麻,她望著遠處的轉眼就不見了的尹小帆,忽然覺得是她把尹小帆給拋棄了,而尹小帆是專程回來,告訴她、聲討她七歲時的那件往事的,懷著深深的受害者的心理。她拋棄了尹小帆,當那個星期天她們站在尹小荃身後,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時候她也就拋棄了她,只給這個身穿猩紅羊絨大衣的美國公民留下了一個隨時可以拿出來討伐她折磨她的最嚇人的由頭。

   36

   從此她發現,她以後的每次回國就好像是專為著折磨家人的——她以後又多次回國。她的那家跨國投資公司和中國有生意,她作為公司的一個部門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黎,多倫多,東京……她是一定要在出差的間隙偷空兒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她高聲地指責過這是腐敗。她把自己弄得沒了退潞,就求助於陳在。陳在有車,尹小帆願意讓陳在去北京接她。她在精打細算這方面比尹小跳強百倍,她決不打算自己花錢租車由北京回福安。

  或者,這其中還有別的原因。在美國,她每次和尹小跳通完電話之後差不多總要給陳在也打一個。不能說這是她在監視尹小跳和陳在的行蹤揣測他們的親密程度,也沒什麼目的,就是聊聊天。她希望在中國的日子裡,有那麼幾個小時是她和陳在單獨在一起,比如從北京至福安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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