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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熱騰騰的白湯餛飩端上來了,淡黃的蝦皮,碧綠的蔥花,帶著蒜香的冬萊末兒,還有紫菜。香油,把—碗細嫩的餛飩襯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連吃兩碗,放下筷子說,真好吃。她本來是懷著那麼點兒預先準備好的居高臨下的心情回國的,也有點兒榮歸故里的意思吧,但兩碗餛飩下肚,她定住了神」發現她這故里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與她的生活那麼懸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這樣,她原想端著的那點兒美國架子就有點兒端不住了,她的情緒有點兒失控,她哭起來——不是抽抽搭搭由級至急,她哭得很公開,仰臉把嘴一咧,哭聲就放了出來,面部表情也就不顧了。這是深得尹小跳欣賞的一種哭法,尹小跳就不會這麼哭。只有當尹小帆這樣一哭的時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來了,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難受,當哭聲止住,尹亦尋才問了一句:生活得還好吧?尹小帆就講起了她在美國的生活。其實這生活已經通過電話和信件被家人瞭解得差不多了。他們都知道,「我和戴維愛得很深」。他們卻不知道,尹小帆還有過在餐館打工的日子。她笑著對他們說,前幾年她讀碩士戴維是反對的,她一賭氣就不要他的錢,讀著書,一邊在一家保險公司打工,一邊又受同班一個法國同學維吉妮的鼓動去餐館掙錢,掙學費。她說出國前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去美國刷盤子,去餐館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語、又沒本事、連綠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幹的,她有美國國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幹嗎要去餐館打工呢。維吉妮卻對她說現錢來得快啊,每當你下班之後數著你圍裙兜兒裡那一把一把的小費的時候,那感覺是不一樣的,你會上癮。維吉妮已經上了癮。她介紹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區的一個餐館,老闆問尹小帆有什麼特長,尹小帆說,「晤,倒是有一個特長,我會用一種特別的速度唱歌。」老闆問什麼速度,尹小帆說就是把33轉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轉唱片的速度。她張口就唱了一個,老闆放聲大笑,他怎麼能讓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兒刷盤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嫺熟的英語都使他感興趣,於是尹小帆就做了這餐館的領座員。她說她真有點兒上了癮,差點兒把保險公司那份兒工作辭了。當你每天都能眼睜睜地收穫活生生的美元時你怎麼能不上癮呢。當然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她這間餐館地處富人區,來吃飯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維的父母、她的公婆進來吃飯,嚇得她趕緊躲起來,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在這兒打工。她這一躲,卻又讓一對由她照顧的講究男女鑽了空子,他們吃完飯不付帳站起來就走。尹小帆發現了那張空桌子才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追他們。追不上他們老闆就得扣她的錢。她說那一男一女顯然是故意不付帳的。因為他們走得很快。她跑著追他們,卻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頑強,一直追過兩條街才把他們追上。她在心裡叫著號子鼓勵著自己的追趕,她說臭狗屎美國臭狗屎!她追上了他們,竭力鎮靜著禮貌著說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那一對高大的金髮男女幾乎同時作出了驚愕的樣子,尹八帆從他們那誇張的驚愕裡看出了令人厭惡的慌張和虛偽。他們想用這虛偽的驚愕告訴尹小帆她搞錯了,但是尹小帆鎮靜著禮貌著又說了一遍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這是您的賬單。在他們的身高的對比下尹小帆顯出了東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凜然的臉和有教養的英語顯然讓他們不敢小視,當那男人張口試圖說點兒什麼時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錢我可以叫警察。他們乖乖付了賬,連同尹小帆的小費。

  後來呢尹小跳問,她已經控制不住眼裡的淚水。尹小帆說後來戴維知道她在餐館打工,他去餐館找她,領她回家,對她說她不能去餐館,他同意她讀碩士,他會為她付錢,為他的小豌豆。

  她有點兒累了,尹小帆。她們在淩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尹小跳做了一個不太舒暢的夢,她夢見她從—條土坡上走過,聽見土坡下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來,看見尹小帆正從土坡下邊往上爬。她是念小學時的樣子,短頭髮,身穿那件淡粉色帶小黑點兒的燈心絨外衣,胖嘟嘟的臉蛋兒蹭了些沉巨。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懷裡。她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土坡下邊並不是一條河。她大睜著眼睛張著嘴不停地喘氣,她的嘴裡是魚腥味兒,魚腥味兒,她還慢慢從嘴裡吐出一根金魚草。尹小跳非常難過,尹小帆嘴裡的金魚草叫人覺得她已經在水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尹小跳不願意看見尹小帆嘴裡的草,她一邊緊抱著她一邊伸手去神她嘴裡的草,或者也可以說她是在拔草,拔長在尹小帆嘴裡的水草。草卻是那樣的無窮無盡,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裡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嘔吐起來,她醒了。

  她醒了,才發現自己還在抽噎。而對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過來掉過去的,趴在被窩兒裡趴成個蛤蟆樣。她就像要把在美國虧欠的黨全都補回來,就像當年章嫵從葦河農場回到家裡,要把在農場虧欠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又仿佛在美國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國睡覺才是真正的睡覺,中國人得睡中國覺——那無牽無掛的、放鬆的、做了噩夢醒過來有親人守在床邊的覺啊。

  當尹小帆終於睜開眼伸個懶腰時,她看見尹小跳正紅腫著眼睛注視著她。她眨眨眼說你怎麼了?尹小跳就給尹小帆講廠剛才的夢她有點兒迷信,她認為不好的夢你把它講出來就好了。尹小帆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她交疊起雙手墊在後腦勺兒廣,眼望大花板說其實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我沒有你在夢裡想像的那麼可憐,我挺好。

  尹小跳解釋說我並不是說你可憐,這只是一種牽掛,夢裡的牽掛,不由自主的,畢竟你是一個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說我怎麼是一個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維不是人嗎?要說一個人,你才是一個人呢。你一個人呆著卻還總是忘不了可憐我!

  尹小跳又開始不認識尹小帆了。她情緒的反復無常讓人覺得她在美國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說得那麼好,但是尹小跳無言以對。

   34

   愉快的時候總還是有的。這天尹小跳少年時代的女友、中學同學孟由由要請尹小帆吃飯。

  孟由由成人之後終於實現了她那熱愛烹飪的夢想,和丈夫在福安鬧市區開了一家門臉兒不大的餐館,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對應「南北大萊、生猛海鮮」的,孟由由一看見這八個大字就反胃,覺得它們既野蠻又虛頭扒腦。你不是大嗎,乾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點兒小主頭小臉兒卻並不小氣,帶著那麼一種永恆的家庭味兒,因此反而顯得親近、牢靠。當然這「小炒」也並非她的發明,地處北京使館區的雅寶路上就有一家「馮姑媽小炒」館子,顧客絡繹不絕。尹小跳去那兒吃過飯,回來告訴孟由由,孟由由說,我也可以開個「孟姑媽小炒」啊!尹小跳說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一看見「姑媽」就想起老電影《羊城暗哨》裡那個八姑,怪慘人的,為什麼不叫「由由小炒」呢。;對,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還真不錯,看家菜是響油鱔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雞、鹹菜鯽魚和蘿蔔絲酥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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