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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說不上是什麼菜系,也不講究什麼菜系,潮汕淮揚、魯菜都沾點兒邊兒,孟由由是個開放派,什麼好吃她就確定什麼。比方鹹菜鯽魚,純屬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樣精心經營。

  尹小跳對尹小帆說你還記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說當然記得,還有那個大美人兒唐菲。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如何奉獻出自己的牛奶,追隨著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們炮製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們在「由由小炒」舒適、玲攏的雅間裡吃喝,唐菲也來了,她送給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紅漆鐲子。尹小帆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想過給她姐姐的這些朋友帶禮物,美國人從來就不如中國人禮多,並且不輕易送禮。但尹小帆真是美國人嗎?骨子裡她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是個美國人,遺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人的那份情和義,不論虛實,距她都已十分的淡遠。這使她在感謝唐菲的同時,也對眼下自己這四邊不靠的狀態生出幾分懊惱。她就請唐菲吸煙,超長女式摩爾,她們倆都吸煙。她們吸著煙,互相打量著。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條黑皮超短裙,皮子質地如絲綢般柔滑細軟,在美國若論級別,當屬最高等級奶油級的。她這打扮和她那長過腰際的波浪般的頭髮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經歷。從前,通過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經歷,因此她不便打聽她現在的職業,她覺得如唐菲這樣的人,職業都帶有某種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認國內的日子比她離開時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這幾個人的裝束,感歎中國製造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比美國遜色。她聽著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閒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斷把飯局往「由由小炒」這兒拉,出版社來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領著客人奔這兒來。尹小跳說有一對社裡特邀的加拿大夫婦,為出版社編寫一套幼兒趣味英語,他們最喜歡吃這兒的蘿蔔絲酥餅,離開福安時,一連三天泡在這兒,別的不要,就是一壺菊花茶,一打兒蘿蔔絲酥餅,好吃不貴呀!孟由由就說尹小跳你知道嗎,你猜唐菲領來了客人我怎麼辦?尹小跳說唐菲能領來什麼人啊,她認識的人都特有錢,有錢人誰上你這兒來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著說我還真領來過幾撥兒呢,來之前先給孟由由打個電話,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譜,改過價錢的, 把三十塊錢的菜改成三百塊錢的那種。 那些暴發戶們,從來不習慣說「什麼最好吃啊」,他們喜歡說「你這兒什麼萊最貴啊?」他們專撿貴的點,鹹菜鯽魚都變成一百八十塊錢一例了。尹小跳大笑著說活該,換了我就再加一個零,一千八百塊錢一例……尹小帆聽著她們的閒扯,不覺得她們這鬧扯有什麼趣味,這中國式的小陰謀詭計還讓她感到幾分不平和惱火,不是因為她清高,是因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夥。她羡慕她的姐姐和同桌兩個女人這嘰嘰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連這「俗」的時能也不再有了。

  請客結束時,尹小跳給陳在打了電話,回來告訴尹小帆說,一會兒陳在會開車來接她們,去看他設計的美山別墅。

  這時的陳在,從英國留學回來,已經是外省有些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他成功地設計了福安市博物館、 出版大廈和新力[l坡商人投資的美山別墅。這年他正在籌建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他結了婚,結婚也不能讓他忘卻尹小跳。他是多麼願意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們經常見面,既清白又秘密,他們無話不談。他不是她的親人,可是為什麼尹小跳遇到麻煩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陳在呢。這一男一女,或許他們並不打算看見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與她同在,這就夠了。

  陳在開車帶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別墅,那的確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塊兒地方,離市區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間就由一座嘈雜的城市到達一片靜說的塵煙不染的山莊,這種沒有過渡的「忽然」感確能引人前往。穿過錯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們來到一號別墅。一切都是嶄新的,都還沒有啟用,陳在作為別墅的設計者,他有特權享用一下這裡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歡一號別墅的設計:西班牙風格的儉樸、粗獷和實用。他們洗桑拿,然後是燭光晚餐,熱氣騰騰的洗浴把他們弄得紅光滿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國白酒,她們就喝五糧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陳在心疼地勸她慢點兒喝。他面目平淡地勸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識到那實在是一種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儘管陳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說話,當他們用英文交談時,陳在就稱讚尹小帆發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著看著他們,她願意陳在對尹小帆好,她願意尹小帆因此而高興。儘管這樣,尹小帆心中仍舊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他們共同給她的殷勤和關照似乎並沒有把她溫暖,倒似乎更反襯出了他們倆的心心相印。她便惡作劇似的故意攛掇尹小跳乾杯,她有那麼點兒希望,希望不勝酒力的尹小跳在陳在的眼前出醜。尹小跳愣頭愣腦地真喝起來,陳在不得不奪過她的杯子對尹小帆說,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沒有的這兒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這兩個東方男女難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羨這份默契,她有一種想和東方男人在一起的願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學時的一個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經互相都有好感。他來自山東鄉下,有一次他對尹小帆講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貧寒,父母病逝後他被叔叔收養。他一直記著父親出殯前一個本家長者摸著他的頭頂唉聲歎氣地說,可憐的孩子,往後就沒有好日子了。他記住了這句話,這話激勵著他要學習要有出息要為好日子奮鬥。他常挨欺負,誰欺負了他他必定報復。他的報復方式很獨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裡揣上一把花椒,趁沒人的時候來到仇人院子裡,用刀子把院中的楊樹劃開一道小口,往口子裡埋上兩粒花椒,第二天這棵楊樹准死。那些欺負過他的人家,院子裡的楊樹都被他這樣害死過。他人小力單報復不起人,他就報復樹。尹小帆覺得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點兒不太相信把花椒埋進楊樹那樹真會死。她問男生從哪兒學來的,男生說一個鄰縣來的討飯花子告訴他的。那時尹小帆望著校園裡的楊樹,她真想試試也往一棵楊樹裡埋上花椒。她終於沒有那麼做,她是希望讓故事還是故事吧,故事裡的真實比生活裡的真實更有魅力,故事裡的真實也增添著講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覺得男人就該是男生這樣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點子。後來她認識了戴維,會害死楊樹的男生才在她的視野裡消失了。現在她又想起了這個男生,在這個安靜的晚上,喝著五糧液的晚上,陳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維,而是大學時那個同班男生。也許就因為他是中國人吧,作為一個中國女人,尹小帆從來沒跟中國男人戀愛過。

  這晚他們三人就在一號別墅過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一室,她們都有點兒醉意。她們分別躺在兩張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尹小帆說你喜歡陳在嗎?尹小跳說陳在已經結婚了。尹小帆說結婚和喜歡不喜歡是兩碼事,為什麼你不能正面回答問題呢。尹小跳說我不喜歡,我現在沒在喜歡任何男人。尹小帆說你撒謊。尹小跳說我沒撒謊。尹小帆說那要是我喜歡上陳在你覺得怎麼樣?尹小跳不說話。尹小帆說看把你嚇的,嚇得你都說不出話來了。尹小跳說行了別胡鬧了。尹小帆正正口氣說,你不喜歡他真是對了,別指望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對你能有什麼真愛。說這話時她又顯出了幾分優越,差點兒就要舉她和戴維的例子了,戴維和她結婚時就是一個沒結過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卻不再吭聲,她睡著了吧,也許是裝睡。

  她們吃喝玩樂睡懶覺,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一進門,章嫵就興高采烈地說,晚上全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國日本料理不是很貴嗎,她已經給餐館打電話預訂了位子。尹小帆微微皺著眉說,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館子?章嫵說是啊,新開的。尹亦尋說他們的原料。牛肉和生魚都是由神戶港運到天津,再從天津空運過來。尹小帆仍然皺著眉說,她得過一會兒才能決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為她有點兒肚子疼。說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間趴在床上。她顯得挺不高興,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讓她不高興。

  章嫵和尹亦尋都有點兒掃興,但還是和緩著口氣問她說怎麼會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別墅吃了不乾淨的東西。

  尹小帆說不知道也許是。尹小跳立刻說不一定吧,怎麼我的肚子沒事呢。尹小帆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國第二大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小跳說既然你這幾天一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別墅的食品不乾淨。尹小帆說我沒「怨」,我只說也許是。尹小跳說可我聽出了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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