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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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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帆從來不把這一切告訴國內的家人,這無處訴說的傷痛是她自找的啊。就像有些因為生過某種病而落下「病根兒」的人,尹小帆也落下了病根兒吧,戴維的不忠反而使她一直在給尹小跳的信中特別強調:「我們愛得很深。」而這時,正是她對戴維茫然不解的時候。誰也不如尹小帆明白,一個東方人和一個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認識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輩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讓人慶倖了。尹小帆始終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她的生活卻一步近似一步地逼她偷偷地把這感受肯定了又肯定。這是一種不能示人的肯定,因為她要做個生活的勝利者,她每時每刻都想讓家人認可她的生活的確比他們好。 可是她的病根兒呢?她的病根兒又操縱著她無緣無故地擔驚受怕。她本能地覺得戴維也許是那種喜歡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因此她提防所有的大女人,包括比她和戴維大七歲的尹小跳。在家裡她決不擺尹小跳成年之後的照片,她只擺一張她們姐妹倆小時候的合影:尹小跳覷眼皺眉一臉的不高興,尹小帆笑著,有點兒傻。戴維對她說為什麼沒有姐姐現在的照片?我喜歡她現在的照片,她不是給我們寄來過嗎?尹小帆有些虛假地解釋說,她更喜歡回憶往事,只有少年時的照片能夠讓她回憶往事,中國往事。 啊,中國往事。 當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點的時候,她甚至拒絕戴維和她一道回國探親。她寧願自己不在家時戴維和德國女人約會,也不願意和戴維一起回中國。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聽見電話裡尹小跳用英文熱情地邀請戴維:「歡迎回家!」她拿著另一隻話筒打斷戴維和尹小跳的對話,她對尹小跳說姐呀,你的英語口語可得好好練啊太難聽了你從哪兒學來的呀!她用指責尹小跳英語發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繼續和戴維講話,她就差喊出「閉嘴」了。她的神經已經十分脆弱了已經不堪一擊了。結果戴維非常惱火尹小帆這不禮貌的中間插話。他們放下電話就吵了起來,戴維說我有和任何人通話的權利你不應該隨便打斷我們講話。尹小帆說我沒打斷你們我是在鼓勵我姐姐繼續講英語呢她有進步。戴維冷笑一聲說你不是鼓勵你是在諷刺。尹小帆說你又不懂中文你怎麼能胡說。戴維說我懂你的語氣——那不是一種好語氣——而且聲音那麼大。你們中國人就是聲音大。尹小帆說聲音大怎麼了,既然你知道我們中國人聲音大,你就不能下結論說所有大聲音都不是好語氣。戴維說我堅持認為剛才你就不是一種好語氣,我知道你。尹小帆說你知道我?你一輩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維說請不要總是講「一輩子」這個詞好不好。尹小帆就說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戴維突然笑了,他說我們和好吧。也許他是愛尹小帆的,只是他對他這位中國妻子也有著很多不明白。比方說,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尹小帆不讓他和她一道回中國探親。他離開中國已經五年了,那時候他在他父親的公司駐北京辦事處實習,學了幾句簡單的漢語,到現在只記住一句:「來點兒可樂!」他挺想舊地重遊,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 33 尹小跳在首都機場等候尹小帆的到來。這年她還沒有升任兒童出版社副社長,她是第一編輯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經成了地道的過去,這「地道」意味著真正的解脫,從那場水深火熱的戀愛中解脫。她需要休養生息,需要「緩」,只有解脫得地道才能休養生息才能緩過來。也許有能力戀愛的女人都具備「緩」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尹小跳緩了過來。 她把精力和聰明智慧用到職業上去,逐年為出版社創下可觀的利潤。在這幾年裡,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內心是清靜的,她不再把眼淚往抽屜裡掉了,她的氣色漸漸好起來,生活的前方還有什麼機會吧?也許她在觀望,有那麼點兒過來人的平和,也有那麼點兒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搶奪什麼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搶奪不來的。有時候她會想起在郵局見過的一個女學生。那是個國慶節放假的日子,她去郵局取錢。取錢的人很多,她在後邊排著隊,無意間聽到一個女學生打電話的內容。她不願承認她這是偷聽,開始她的確只是沒目的地看著那個女學生的背影。她想,從背影看這打電話的人來自鄉村,她編結辮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勢,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她攥住話筒的手都能印證她的鄉村氣質,健康而又有點兒拙笨,並且不夠舒展。但她的電話內容又證明著她是學生,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吧,那麼一定是從農村考人福安的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很顯然通話的對方是個男生,因為尹小跳聽見女學生用帶著郊縣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學校放幾天假呀?對方作了回答,女學生說我們學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嗎?對方可能說不回,女學生顯得高興地說那多好啊你到我們學校來玩兒吧。對方大概說了不行,這邊女學生便開始了她對對方的動員。尹小跳就是在這時集中精神開始「偷」聽這電話的。 她發現女學生的背影比剛才又顯得緊張了一些,持話筒的右胳膊緊緊夾住胳肢窩,好似胳肢窩裡有—件急需夾住的物品。通話時間的不斷延長還使她不斷往投幣孔塞著硬幣,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幾分狼狽。她對對方說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兒啊。什麼?你要準備考試?不嘛不嘛我想讓你來……說這番話時女學生扭動起身子,這微微扭動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麼點兒不舒服,也印證了她那對方是個男生的猜測。女學生顯然在用著她並不熟練的方式撒嬌了,她一造聲地說著不嘛不嘛不嘛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這動員變成了懇請變成了哀求變成了小聲的嘟吸又變成了……什麼呢?最終它變成了一種強打起精神的無所謂的灑脫口氣,她說沒關係不用對不起,我知道考試更重要,那咱們就以後再見面吧,哎,再見……尹小跳卻看見,女學生那攥住話筒的手猛烈地哆嗦著,指關節給攥得慘白。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來奔向門口時已是淚流滿面。 尹小跳對這個陌生的女學生充滿深深的同情,她那強「努」出來的灑脫口氣和她攥話筒攥得骨節慘白的手讓她永遠難忘。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瞬間,正因為郵局的嘈雜混亂,正因為郵局人多,才沒有人會發現一個女學生這狼狽的瞬間。 尹小跳發現了,她卻沒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這陌生的女性,沒有可能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失意的不僅僅她一個人。她那電話無疑是搶奪式的,搶奪一個男生在假期裡的到來。只要她擺出了搶奪的姿態她就必定失敗。尹小跳就搶奪過,任何一個年輕氣盛的人都曾有過不同式樣的對生活的搶奪,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遠遠的,尹小跳從眾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位分別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紅的幾乎曳地的羊絨大衣,顯得身材更加高挑兒。她推著行李車過來了,她們擁抱,她的臉色不好。尹小跳早就發現很多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臉色都不好看。在白種人成堆的地方,他們的黃臉仿佛變得更黃。即使如尹小帆這樣有家有業,拿了經濟管理碩士學位、又在一家跨國投資公司作職員的人,她的高品質的生活也沒能潤澤她的臉色——甚至,當她微笑時,尹小跳看見了她眼角細碎的魚尾紋,這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相形之下,尹小跳這個本土生長的中國女人倒顯出了幾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歎道:姐,沒想到你比從前還……還漂亮呢。你真這麼覺得嗎尹小跳說。我真這麼覺得尹小帆說。她們出了候機廳,來到停車場,上了尹小跳從福安帶來的兒童出版社的一輛「標緻」轎車。尹小帆說我還以為咱們得坐火車回家呢,像從前我上大學的時候那樣。尹小跳說現在用不著,你看我不是把車開來了嘛。尹小帆說是你的車?尹小跳說是出版社的車。尹小帆說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輛車嗎?尹小跳說還不可以,不過特殊情況用一下還是沒問題的。尹小帆說美國可沒這事兒。尹小跳聽不出她這話是羡慕還是譴責。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們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尋和章嫵睡意全無地等待著。他們仍然住在外省建築設計院的大院兒裡,只是房子換了新的,四室兩廳的單元,面積比他們在葦河農場勞動的時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國時也大了一倍。變化是明顯的,尹小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覺出了國內的種種變化。惟一沒變的反倒是那個機場本身,黑咕隆略,擁擠狹窄,海關人員像從前一樣冷漠。但是一出機場就變了,一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溫暖的家裡簇擁著她,一股熟悉的香膩的排骨湯味兒直沖鼻腔,那是尹亦尋特意為她準備的煮餛飩的湯底兒。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愛吃餛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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