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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別。她說。

  就你這點兒,我到了兒也鬧不明白。小崔說。

  唐菲站了起來,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凜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就像從一個通俗的、破罐

  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個不可理喻的遙遠的尤物。她側著頭,目光看著別處說,明天我就搬回單身宿舍去。

  小崔望著遙遠的唐菲,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他從來也不認識的女人,這女人決不是他這個量級的男人消受得起的。他害怕這個女人,他要娶的的確應該是二玲。這麼想著他就有了些許自慚,又有了幾分踏實。自慚而又踏實,踏實而又自慚,小崔就和唐菲離了。

  唐菲又過起了單身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時代的朋友。當年羡慕她這「工人階級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長大了,她領她們參觀這工廠,在她的宿舍給她們買江米條兒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間。念了大學的尹小跳和念了旅遊中專的孟由由都攛掇過唐菲考大學,她冷笑著對她們說,我?就我?

  時代在前進,唐菲當然也不甘寂寞。尹小跳的一個親戚在藝術學院當院長,尹小跳就介紹唐菲去藝術學院油畫系給學生當模特兒。唐菲一問收人,尹小跳說兩個半天6個小時的錢就頂你一個月的工資啊。 唐菲興奮地說那他媽的還不幹呀!尹小跳說是裸體的,得脫光衣服。唐菲說我就喜歡裸體,早就該有人畫畫我這個裸體你說呢!

  那是一個剛剛開放的時代,人們對模特兒一詞還有些陌生、警覺,人們把這個詞歸類還本能地歸到不便見人的,說不上高級的那麼一種詞匯裡去。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時代首批出現在藝術院校模特兒臺上的女孩子們,也大都是背著家人的。她們的工作帶給她們明顯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們暗自驚喜,她們是那個時期中國首批買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級時裝的女性,比後來那些因為做生意發了財的女性要早得多。那時她們還不敢把這些衣服穿回家,她們不願讓家長。讓男朋友發現她們那讓人輕蔑的職業和由此帶來的可觀收人。她們常常是穿著家常衣服出門,在朋友家換上高級時裝再風光著上街,享受著她們這純潔的卻得是偷偷的自得。

  那時外省的唐菲卻無所畏懼,因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當她裸體著出現在畫室模特兒臺上時,她知道那些老師和學生的眼光,那眼光裡沒有惡意,有讚歎吧,也有壓抑著的興奮。為此她乾脆連班也不上了,打字員算什麼,廠長一個月才多少錢啊,俞大聲廠長——不,俞大聲局長,這時俞大聲已經調到機械局了,局長的工資又如何,她狂妄地想。她整天請事假請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搶手」。她在藝術界已經小有名氣,除了大專院校,一些畫家也願意花錢雇她把她請到家裡去畫。年輕的藝術家為她爭風吃醋的事時有發生,她處理起這種事是簡單而又果斷的:誰給她錢多就跟誰走。一個剛從中央美院進修回來的青年畫家(甩著一頭長髮的那種)出了高出別人五倍的錢請她,她當然立刻跟他走。他的家是很寬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間自己的畫室。後來唐菲得知,這青年畫家的父親是福安市的一個副市長,這畫家為她擺了姿勢開始作畫,但是只起了一個輪廓就把筆一扔雙手抱住了腦袋。

  唐菲說喂,你怎麼不畫啦。畫家說你使我不能安靜。唐菲說這很好辦。畫家說怎麼辦。唐菲平淡如水地說,和我睡覺唄。畫家就睡了唐菲,開始專注地畫她,並且似乎還愛上了她。

  他是一個單純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幾歲呢。唐菲對尹小跳說,當他把頭拱到她懷裡時,她感覺他就像個嬰兒。他告訴唐菲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卻是不動情的,不動真情才能

  使她戰無不勝。後來畫家跟他的副市長父親鬧翻了,因為副市長對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尋常的關心。當他在家裡見過兩次唐菲之後就執意要請她吃飯,他還要求看兒子在畫室作畫。

  唐菲不喜歡畫家的副市長父親,他那世故的笑聲、躲閃的不潔淨的眼神兒,以及他那浮泛著油光的臉都叫人生厭。

  她想這種人的吸引力大多來自他的權勢吧,他就是權勢之下的一個符號。一旦權勢消失,他作為個體的人又能剩下什麼呢。她這樣形容副市長並非證明和老子相比她愛那個兒於,不,她誰也不愛。她對尹小跳說她巴不得這父子倆打起來呢,她就能脫身了,她不願意跟他們耽誤工夫。

  她以為尹小跳是個單純的旁聽者,尹小跳卻不那麼單純。這年她大學畢業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學。她歷來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她想去出版社,她預測出本世紀末到下世紀初出版業的前景,很多資料也都顯示這將是一個大的產業。她正在為她的去向發愁,愁的是沒有過硬的關係能夠讓她離開中學進入出版社。這時她聽唐菲說起了副市長,她便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旁聽者。她有點兒卑鄙地對唐菲說了自己的願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個副市長。

  也許這本來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著尹小跳一點兒什麼。那虧欠雖已年深日久,卻讓人無法忘懷,這麼多年她們之間互相都無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來了,唐菲知道還債的時候到了。她不恨尹小跳,甚至還慶倖尹小跳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

  她就去找了他。辦成了。這在她並非多難,只是有點兒噁心。她盡力不去想副市長那肥膩的肚子貼在她皮膚上帶給她的痙攣感。她只是不斷地想著尹小跳,我是多麼想對你好啊!

  尹小跳用犧牲唐菲的尊嚴保全了自己的清白,並如願以償地進人兒童出版社。十年之後她是這家出版社的副社長。

  她曾經對尹小帆講起這件事,她巴望尹小帆能像兒時那樣毫不猶豫地站在她一邊。她巴望尹小帆說這又有什麼這又有什麼啊,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尹小跳多麼希望有人替她說出這句話。唐菲本來就是那樣的人,賣身一次和賣身十次有什麼本質區別嗎?尹小跳多麼希望有人替她說出這樣的話。替她說了她就解脫了,她就不再卑鄙了。尹小帆卻沒說。她只說無恥,你是多麼無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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