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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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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聲轉過身來打斷了唐菲,他走到門口「嘩」地打開門,指著桌上說,我再說一遍,拿著你的表,從這間辦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場。但是一個星期之後,車間主任卻通知她,她被調到廠辦公室去學打字,去當打字員。 她分明知道是誰幫了她。她驚喜著又莫名其妙著,卻再也不能走進他的辦公室,她不敢對他表達謝意。 31 唐菲這樣的人,也許還是不結婚的好。可她還是結了婚,她經不住小崔死乞白賴的懇求。 小崔是翻砂車間的工人,唐菲心裡明白,和眾多對她感興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歡她的,小崔人很蔫兒,脾氣卻「軸」,一雙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無故地布著血絲,不聽勸的,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樣子。唐菲調到廠辦公室當打字員之後,車間裡對她的議論更多了,小崔為此和幾個工人動過刀子。後來,他就舉著刀子找到唐菲,對她說,我要娶你! 唐菲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話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沒聽說過。小崔說我不管你有過什麼事,我就是喜歡你這個人。唐菲說你千萬不要腦瓜子一熱,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規矩女人。你找我,你家裡人也不會同意啊。小崔說,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裡的人。唐菲聽了這話鼻子有些發酸,她說你先把這些話收回去,過幾天你想清楚了咱們再說。小崔「嗖」地一聲揮刀割破食指,手指頭嗒嗒嗒地滴著血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發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們結婚吧,結了婚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唐菲想起戚師傅就這麼勸過她。人生在世,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誰又能說好好過日子不是大多數人的最高嚮往呢。唐菲感動了,唐菲何嘗不想跟上一個疼自己的男人好好過日子? 他們就結了婚。 他們的結婚,卻莫名地讓廠裡很多男人感到不滿,似乎就為了一個本來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間讓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膽敢娶一個誰也不屑于娶的女人,他的膽量把他們比照得格外沒趣。他們格外惱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體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體。有幾個二流子樣兒的工人變得特別愛找小崔的茬兒,他們公開地污辱他,也陷害著唐菲。他們肆無忌憚地說,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時候,你猜我去哪兒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還不放我走呐…… 小崔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事情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單純。可他又是多麼離不開唐菲啊,他已經在她身上體味了千百樣的好。他開始酗酒,一個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時候他就把唐菲綁起來打,拿皮帶,有時候也用鞋。他一邊打一邊逼問唐菲說,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告訴我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唐菲躲著皮速寫帶說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麼也沒十。小崔扁著嗓音說除了我誰都知道除了我誰都知道!唐菲說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小崔十分痛苦地說你……你和俞廠長……俞大聲。他把俞大聲三個宇說得很艱難,艱難著,又有一種終於說出口來的痛快。壓抑和猜疑了許久的心思終於得見無日了,他變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實的所有底細。他湊近唐菲的耳朵,一邊擰著她胳膊上的肉一邊說告訴我他在哪兒操的你怎麼操的告訴我!唐非疼得流著淚說他沒有,他怎麼也沒怎麼我真的我不騙你。小崔更下死勁地擰著唐菲的肉說在他的辦公室吧肯定在他辦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過去了,假若說實話就得讓她疼成這樣,那她為什麼非要說實話不可呢!她於是對小崔說,她的確勾引了俞廠長俞大聲,事情就發生在他的辦公室,她讓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潰瘍,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聲中開始給她鬆綁,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擰她,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要操她的欲望。他拽住她一條胳膊,一邊拉她往床邊走一邊脫自己的褲子,一邊急不可待地問她後來呢後來呢。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著自己繼續胡說八道,她說俞廠長就把她摟在懷裡摸她,後來就把她按倒在辦公桌上……小崔已經開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動作起來,他仍然不罷休地追問著俞大聲採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時間。他是如此渴望聽到唐菲的「細說」,這「細說」仿佛讓他格外亢奮格外過癮,還讓他意外地體驗了角色轉換的新奇,此時此刻身子下邊他進入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個放蕩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廠長俞大聲,俞大聲能做的他都能做。他做著,伴隨著唐菲的「細說」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刺激和大快意。他弄不清他這是在討伐俞廠長還是在和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偷情,他只是需要這樣,非常需要這樣。這時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詞中領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樣和赤裸裸的性欲。好,她想。好死了!她覺得。她真正的性的快樂就是在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景況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發了出來,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後又領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這是唐菲從來也不知道的好,她寧願用一千次毒打換取一次男人給她的這種要死要活的好。 這便成了他們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須給小崔講述她和別的男人的性事。她從中學,從白鞋隊長、舞蹈演員一直說到進工廠。更多的時候她是瞎編,她瞎編的事情的發生地 點也由遠及近,最後她編到了家中的床上。她對小崔說她經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時把男人領進家來,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邊幹她……她說小崔你覺得怎麼樣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小崔眼裡冒著火,一躍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與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爛的這個女人身邊此時也正睡著一個窩窩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這丈夫決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給唐非作丈夫是大艱難了,小崔走投無路。 這樣的婚姻註定不能長久的,這兩個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塗,彼此心裡就越發明白末日快要到了。終於有一天他們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風暴雨,他們之間出現了少有的風和日麗,因為小崔終於在外邊有了女人。是他的徒弟,一個叫二玲的。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著唐菲講「故事」了,他已經變成唐菲故事裡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約會,終於使他那長久緊縮的、問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穩了一些。他不覺得對不起唐菲,只是覺得可以原諒她了。 離婚是唐菲首先提出來的。那天她給他買了一瓶「一畝泉」,兩隻兔耳朵和一小截驢灌腸,她和他對著臉喝酒。她開門見山地說,二玲是個規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對不起人家。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臉「騰」地紅了,他說你想怎麼樣,你也配說我?唐菲說小崔你別著急啊,我是不配說你,我就配告訴你一句話。小崔說什麼話?唐菲說咱們離了吧,I:玲才是你該娶的人。 小崔沒想到唐菲這麼說話,唐菲正好替他說了他難以開口的話。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當初割破食指滴答著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沖刷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他說唐菲,我本來沒這麼想,可是……唐菲舉起酒盅打斷他說,人這一輩子,其實是有很多「本來」的,還是不說它吧,咱們喝酒。她幹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雙手輕輕一拍說,我看咱們明天就離吧。 她說得很平靜,小崔聽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這個動作。他沒有能力形容這個動作帶給他的感受,但這個動作是如此地打動他,她伸出那粉紅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麼一點兒,迅速地,幾乎是令人察覺不到地舔了一下有點兒顫抖的嘴唇,像一隻小貓,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傷口。她的背景是一個四壁空空的家。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麼也沒有,錢都讓小崔買了酒,連唐菲的工資都是小崔搶著替她領,這樣花著就更方便。唐菲從來也沒在錢上和小崔吵過嘴,她由著他的性兒花錢,自己付願穿舊衣服或者乾脆工作服整年不離身。小崔望著身穿舊工作服的唐菲,想著她那突然探出,義很快縮回去的粉紅的舌尖兒,有一瞬間他幾乎動搖了「離」的決心。他回憶起當初他喜歡唐菲就是從喜歡她的嘴開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讓他頭暈。常年的酗酒損傷了他的記憶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現在他又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從來沒有讓他碰過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他於是想要親親她,當他們決定離婚的時候,婚前那個美麗神秘的唐菲才一點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裡。他想要親她,但是她橫起一條手臂擋住了他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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