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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俞大聲說這不是我的辦公室,我也是至回這兒來找人的。

  你,有事為什麼不找車間主任?

  唐菲對答如流地說因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廠、全福安市,我覺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這是一種奉承,俞大聲聽得出來。他只是沒有料到一個陌生的年紀輕輕的漂亮女工會這麼沒有由頭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廠裡大部分他看慣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們顯得有文化。她還用了一個廠裡工人很少使用的詞兒:信任。這是個好詞兒,儘管總是帶著那麼點兒個別親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畢竟讓人愉快,俞大聲對唐菲說,那麼你跟我到我的辦公室去一下,我可以聽聽你的反映。

  他們來到俞大聲的辦公室,俞大聲走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門口的一把椅子上。

  俞大聲說你有什麼情況說說吧。

  唐菲清清嗓子說是這樣……對了,我忘了告訴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開會給我們講話的時候我都聽得特別認真,因為您說的是北京話,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鄉。

  我是北京人。俞大聲說,你剛才說你叫唐菲,是姓唐?

  對,姓唐。唐非說。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姓。

  你現在是不是可以說說你要反映的情況。俞大聲有條理地把談話引上了正題。

  唐非下定決心似的說,其實是我自己的情況,我想調換一下工種,我在翻砂車間……髒和累這您肯定知道,工人階級不應該怕髒和累,可是我皮膚過敏,我一進那個車間就皮膚過敏。

  俞人盧注視前眼前這個皮膚光滑,臉色止常的女工說,你的情況我聽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隨便調工種。全廠這麼多工人,給你調了別人怎麼辦呢。

  唐非說您大概個相信我皮膚過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辦公桌後面,湊近俞大聲卷起了一隻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見的小臂上,確有兩處一分錢人小的略顯紅腫的潰瘍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廠醫務所看這幾處潰瘍時,廠醫已經告訴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對阿司匹林過敏。現在她願意拿胳膊上這幾塊小潰瘍給翻砂車間栽贓陷害,胳膊爛成這樣難道還不該調出翻砂車間嗎,翻砂車間說不定會讓她的胳膊爛掉。她仗著胳膊上的小潰瘍為她壯膽,離俞大聲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經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時她微微彎下腰,把她那

  條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聲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濕的頭髮就挑釁似的掃過俞大聲的耳朵。有那麼三五秒鐘的靜止吧,她感覺自己和俞廠長的眼睛都盯著桌上她那條胳膊。她感覺俞廠長並沒有要避開她的意思,這時候她就膽大了,她想她可以順勢坐在俞廠長的腿上,假裝踉蹌那麼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開始實施她的小計謀,她順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來。用「拎」來形容他對她的動作是比較貼切的,雖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種被拎的感覺,因為被人「拎」起來,是狼狽的不體面的。她沒能記住她被他拎起來的全過程,總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來,他一手輕推著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門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辦公桌後面坐下。

  你還是個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對她說。

  她羞得說不出話來,很久很久她沒有體會過害羞的感覺了,俞廠長讓她重溫了害羞,骨子裡卻仍然有種隱隱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沒有再坐下去的勇氣了。

  回到宿舍,一種強烈的失敗感凝在心頭,『你還是個孩子」,俞廠長這句話反反復複地在她腦瓜裡盤旋。他有四十多歲吧,是可以作她父親的年齡,他當然能說「你還是個孩子」。其實這不是斥責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種婉轉的規勸。但是當年的唐菲是聽不透這層意思的,她覺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 她是她自己的家長, 她是她自己的媽,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還是個孩子」,這話不難聽,就是太輕飄了,張嘴就來的話,早就打動不了唐菲的心。俞廠長可以讓她感到害羞,但壓抑不了她離開翻砂車間的念頭。他不吃她這一套,可她實在不想放過這千載難逢的直接和廠長說話的機會。遺憾的是他不吃她這一套,那麼她又上哪兒去找別的套數呢。

  她想到了那塊寶石花男表,從前舞蹈演員留給她的「紀念」,她一直把它當做在最必要時應急的財產收藏著,現在她想到這塊手錶。她左思有想,問了自己無數遍:現在是最必要的時候嗎?是的,她又無數遍地回答著。只有儘早離開翻砂車間才能保住她的容顏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愛它們。她大愛她的容顏了,因此她必須獻上她的手錶。她真還是個孩子:她以為的巨大財產,所有的人必定也都這樣以為。她找出手錶,用手絹仔細擦拭一遍,上滿了弦,然後就揣著悄悄作響的表又一次走進俞大聲辦公室,她要把這塊寶貴的手錶獻給俞廠長,讓他開恩調她離開翻砂車間。

  她第一次推開門時,屋內有幾個人正和俞大聲說話,她就關上門出來,在外邊閑蹲了一會兒。再去,辦公室裡只有俞大聲一人。她進了門,坐也不坐,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掏出手錶放在桌上。

  俞大聲說這是誰的手錶。

  唐菲說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聲說你說什麼?

  唐菲說是您的,是我送給您的。您沒看見這是塊男表嗎,我是女的,戴著不合適。

  俞大聲說是誰教給你這麼做的?

  唐菲說沒誰。

  俞大聲說什麼叫「沒誰」?

  唐菲說就是誰也沒有。沒誰。

  俞大聲拿起手錶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來,背對著唐菲說,現在請你拿著這塊手錶離開我的辦公室。

  原來她的這一套他也不吃啊。

  這不免叫她氣憤,而且頓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絕她的一切,肯定是聽見過廠裡對她的傳聞,她在中學裡的那些事,早就隨著她的到來傳遍全廠了。她還在無意中聽見過兩個工人打賭:張三對李四說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車間那個唐菲幹了,我給你買盒煙。李四說她呀,我都幹了多少回了招手就來……他們恣意拿她打著無聊的賭,她是他們的口頭泄欲的工具。她斷定俞廠長耳聞過有關她的「事兒」,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畢竟他和戚師傅不同,他是一廠之副廠長。這麼想著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調離翻砂車間的美夢已經破滅,它破滅得是那麼沒趣,她接受著這破滅,還得接受著一個正派男人給她的難堪。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對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對應大正派,仿佛雙方才能打個平手,她才不至於失敗得那麼落花流水。她冷著臉沖俞廠長的背影兒說,您讓我把表拿走是想讓我佩服您吧?哼,其實我看您是個膽小鬼。您的膽兒也就針鼻兒那麼大點兒。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這麼好看的人……您是怕我這樣的人髒了您的身子壞了您的名聲。其實您錯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覺我絕對不會出去嚷嚷,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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