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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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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小跳說,因為我知道我已經從這件事當中解脫出來了。就剛才,當我看著你的眼睛的時候,突然間一切都成了過去。你還記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黴樣兒嗎,那時候我還不行,心還是昏天黑地的心,卻在你面前硬繃著,仿佛受得住一切的樣子。現在我想告訴你我真的解脫了,就剛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過去。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仿佛有一條肉眼看得見的物質的界線「刷」地橫在了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緒中間,清清楚楚,邊緣分明,連一點點藕斷絲連的過渡都沒有。我從昏天黑地的精神狀態裡跨了過來飛了過來,飛過了那條肉眼看得見的物質的線,我的心踏實了平靜了——真的我不騙你。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覺到了她的心跳,是沉著的,有力量的。 所以,尹小跳說,方兢做了什麼和想做什麼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你明白吧唐菲。 唐菲說你一點兒也不恨他? 尹小跳說要命的就在這兒,我居然一點兒都不恨他,愛又從何而來呢『!弄得我不得不對我的愛產生懷疑。要是我一點兒都不恨他,只能說明我從來就沒愛過他,這是很可怕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尹小跳自問自答似地說著,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跡,她卻永遠也不能告訴她,她的平靜和解脫可能正來自于方兢的折磨。她理當被折磨的,被殘忍地、淋漓盡致地人折磨一次,從此她已不欠誰的什麼. 這時唐菲遞給尹小跳方兢要她轉交的那枚戒指, 她說方兢猜你戴6號,她想也是. 尹小跳打開盒子拿出戒指,並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裡把玩了片刻,說戒指這玩藝兒,有時候像個句號,有時候像個無底洞,照我看還是句號的好。說完她高高地一揚於,將戒指朝腦後扔去。 唐菲下意識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說,你幹什麼哪你!那是白金和紅寶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頭看著那戒指的去向說,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紅寶石。不過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 說話之間她們的眼光都沒有離開那枚飛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奪目的鮮血濺上藍大,然後一個顫抖又落在了樹上。 戒指在樹上。 她們清楚地看見了它的飛騰和下降,它下降著,向一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滑去,最後忽忽悠悠地鑽進了這樹上的一根樹枝。這樹從此便是一棵戴著戒指的樹了,一棵戴著戒指的樹它不是女人又是誰呢,戒指理所應當戴在樹上。我們也許誰都沒有仔細觀察過花園裡和街邊上的樹,樹的清高和樹的憨厚遮蔽了樹的許多秘密。樹啊高高地沉靜地揚著手,承載著與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寶石。樹上有多少枚戒指我們從來一也不知道,也許樹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岡上和平「原上的樹就是女人的手臂。就讓戒指在樹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她們都看見了那戒指鑽進了法國梧桐的樹枝,對地蔔的人來說那可能只是一個巧勁兒,俗話說的一個「寸勁兒」;對空中的戒指來說那卻像是一個邀請,當它孤獨地無所適從地在空中盤旋時是樹邀請了它。 戒指在樹上。 她們望著那根閃著微小光芒的樹枝,唐菲仍然緊緊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尹小跳說我說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買到的東西都是便宜的。 唐菲說我就便宜,你知道嗎我就便宜,有人出錢我就給他我不是沒給過。所以我很可惜那個戒指,樹上的那個紅寶石戒指。 但是你不會爬到樹上把它捋下來的。尹小跳說。 要是讓別人摘去可就不划算了——你看我就是這麼俗氣。唐菲說。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發現的,尹小跳說,如今的人們沒有誰會久久地注視一棵樹。 我會。唐菲說,我缺錢花的時候准會來到這棵樹下。 30 法國梧桐樹似乎特別適合在福安這座城市生長,這裡的水土沒有給它過多的偏愛,但它的根只要紮進去,便會不讓人惦記地,轟轟烈烈地,沒心沒肺地成長。當年外省建築設計院花園裡那棵幼小的法國梧桐樹,那樹枝上戴著戒指的小樹轉瞬之間就長大了,大巴掌一般的葉片覆蓋了那枚戒指,那戒指一定還在樹上。 唐菲有幾次當真走到了這棵樹下,一個人。她有點兒財迷地想,她不會爬到樹上捋下那戒指的,不過要是恰巧那樹枝斷了戒指掉在地上,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撿起來。那陣子她有點兒操心這棵樹,是因為有一小塊名叫寶石的物質凝結在樹上。這麼想著她又覺得有點兒奇特,因為她竟沒有把樹算作物質,即使是生長在城市裡的樹,列隊在人行便道上的樹,那有形有狀的風吹作響的樹,她也從不認為它們是一種物質。物質是在樹的掩映和陪襯下的那些建築,還有電線杆、車輛、霓虹燈、不銹鋼垃圾箱,惟有樹不是物質。她認可建築是物質,因為世上所有的建築都滲透著人的意志,都凸現著人手塑造的痕跡它們生就一副不甘寂寞的樣子,與人糾纏得太緊。樹卻是自然的獨立的,和土地沉著地契合,呼吸著陽光有情有意地生長。樹是真正難以靠近的一種精神,它悲們人類,卻不糾纏人類,樹是思想,是人類無力窺透的思想。 唐菲有點兒無奈地望著眼前的法國梧桐樹對自己說你就放棄了這枚戒指吧,你是揭不開鍋呢還是急著變賣家當還債呢。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那個為了調換好工種、手捧寶石花男表想要賄賂鑄造機械廠副廠長的學徒工。 當年戚師傅幫助唐菲實現了她的夢想:進人國營大廠當一名工人,但她所從事的工種卻不能讓她滿意。最初她以為她會滿意的,像她這樣的人能當上工人已經很不容易。但是翻砂車間的髒和累又是她想像不到的,她本能地珍愛她的臉、手和她的皮膚。當她一無所有的時候這三樣東西是她惟一的資本,顛來倒去她也逃不脫自己對它們的利用。她必須保存這點兒可憐的實力,所以她格外地怕髒怕累。所以她就又去找戚師傅。 她約了幾次戚師傅晚飯後在護城河邊見面,幾次都被戚師傅拒絕。他是在躲她,他想用這躲避來慢慢淡化那個傍晚發生在河坡上的事。他始終沒有一些男人在佔有了有求于他們的女人之後那種偷偷的自得和進一步的得寸進尺,他為那晚發生的事感到罪過。有一次他很嚴肅地對唐菲說,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要努力工作,你長大成人還得過日於呐。唐菲似聽非聽,也許她意識不到男人還有如戚師傅這般正派的,她一味地想著,這是威師傅不打算幫她了。她反倒越發來勁兒了,跑到廠政工科去找戚師傅。 也是一個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上夜班的唐菲在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之後,特意洗了個頭,然後就那麼濕著頭髮來到政工科。潮濕的頭髮使她有理由不把小辮子編結起來,而披散著頭髮在那個枯燥的時代使唐菲煥發出一種出格的嫵媚,讓人產生暖昧的無盡的想像。她披著濕頭髮進了政工科,戚師傅不在,屋內只有一個人,唐菲認識他,他是副廠長俞大聲,廠裡開大會時,有時候他給工人們講話。 俞大聲不認識唐菲,在一個上千人的工嚴一裡,廠長不可能認識所有的工人。但是唐菲顯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她像個工人,她肯定是個工人。她穿著本廠的工作服,立領小帆布的,乾乾淨淨的藍。他注意她不是因為她穿著工作服,也許是因為在上班時間一個女工怎麼能披散著頭髮跑到辦公室來。他並且留意了一下她的頭髮,齊肓的發梢還滴著水,水滴潤濕了肩膀,她就像扛著兩塊小肩章。他像個主人一樣問她說你找誰。 她似有意似無意地甩甩頭髮,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兒飄過來。她說,我,我想找您俞廠長,這是您的辦公室吧? 也許當她推門進屋看見俞大聲時,她已經在瞬間就決定這麼說了,她有一種在瞬間快速權衡和判斷的本領,世間所謂的機遇一般來說都是留給有這種本領的人的。她假裝推門走進的就是俞廠長辦公室,她自我介紹說我是翻砂車間的工人,有個情況向您反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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