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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29

   一個裝束體面、步態優雅的女子穿過福安市中心的商業街,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胡同兒。她剛吃過午飯,是一個在她們出版社出了書的作家請客。她吃過飯,在飯店門口和各位告別,然後就儀容平和地行走在商業街上。來往行人看不出這名從容行走的女子有什麼異樣,實際在她的口腔裡,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齒戰鬥。午飯時有一綹鹹驢肉塞進了她的牙縫兒,她以手遮擋著嘴,用牙籤兒剔了好一陣兒也沒能剔出來。有句俗話叫做「眼裡容不得沙子」,其實嘴裡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殘渣、肉的纖維,嘴裡都容不得。牙縫兒裡的異物使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卻一直假裝著不動聲色。在繁華的商業街上她只能這樣。她牢牢閉著嘴,渾身使著暗勁兒讓舌頭一陣陣地猛舔那塞著肉絲兒的牙縫兒。舌頭已經夠著了那肉絲兒,卻無力將它從堅實的牙縫兒裡揪出來,因為舌頭上沒長手指頭,舌頭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邊讓舌頭舔著肉絲兒一邊有點兒惱火,她想這肯定是頭老驢,不然怎麼會有這麼粗的肉絲兒,而她為什麼非得吃那口驢肉不可呢。驢肉是福安的特產,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半數以上的福安人都愛吃驢肉。她也愛吃,只是不愛說那個「驢」宇。每個人都有一些自己不愛說的字、詞的,也並非一定得有什麼原因。像她就不愛說「驢」,總覺得是在罵人,不倫不類的。現在她就正被「驢」困擾著。後來她終於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胡同兒。她看看前後左右無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張開嘴,把手伸進嘴裡,她的手指觸到了那一直跟她搗亂的肉絲兒,她歪著頭,醜陋地咧著大嘴,終於把肉絲兒揪了出來,那一刻她有一種過癮感。由於張嘴的時間太長,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頜骨也有點兒酸疼。她用面巾紙擦去哈喇子,為了活動活動下頜骨她還很響地吧嗒了兩下嘴。她終於以這不便當眾表現的行為消除了口中的「異己」,她這時的樣子也真說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胡同兒裡仍然空無一人,便更顯出一點兒小小的得意。

  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誰讓你對生活寬宏大量,對你的兒童出版社盡職盡責,對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滿善意,對傷害著你的人最終也能蒸然一笑,對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對方兢的為所欲為拼命地原諒拼命地原諒?誰能有這樣的力量是誰?尹小跳經常這樣問自己。她的心告訴她,單單是愛和善良可沒有這麼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許多許多年前揚著兩隻小手撲進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終是尹小跳心中最親密的影子,最親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來,揮之不去。這個兩歲的小美人兒把尹小跳變得鬼鬼祟祟,永遠好似人窮志短。人窮志短,背負著一身的還不清的債。她對尹小荃充滿驚懼,尹小荃讓她終生喪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對尹小荃又充滿感激。是這個死去的孩子恐喻著她又成全了她。她想像不出一個死的孩子,能養育她的活的品格。她這品格是無人能夠說出不好的,那應該是人類的文明所向。當她的品格得到人們的讚揚時她也發生過小小的陶醉,她差點兒以為她生來如此她的善根厚實,其實那又是多麼大的荒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並懷著惡意揣測一些如她這般優秀的人——或說被稱為優秀的人,她揣測很多這樣的人,她蠻橫地認定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見不得天日的東西——

  比常人更見不得天日。他們的可貴不在於生來就優秀,而在於他們願意付出終生的努力去撕毀去埋葬心底曾經有過的陰暗。

  有一次陳在對她講起早年他在工廠時的一個工友,這工友從小喪父家境貧寒,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母親和兩個小妹妹。可這人卻特別樂於助人,在廠裡義務替人修手錶,修半導體,修自行車,外帶自己搭錢配零件。日久天長,這工友成了廠裡人遇到要幫忙的時候想到的第一個人,他在醫院充當過陪床的家屬,也在深夜到火車站替同事接過人。後來他出了事,他把單身宿舍裡他的同屋給掐死了。他掐死他不為別的,只為他在偷同屋抽屜裡的60斤糧票時被同屋發現了。

  那正是中國的票證時代,幾乎所有商品都需憑票購買。糧食是珍貴的,糧票就仿佛比糧食更珍貴。那時他們二十歲不到,正是長身體的時光,饑餓感幾乎是他們共同的感受。同屋的60斤糧票是父母攢下來留給他的,週末回家時他剛帶來。這樣,當這工友在偷同屋糧票時正好被同屋碰上。陳在說那個同屋一定非常震驚,他震驚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糧票,他是震驚這偷竊者竟會是一個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個出了名的好人,一個對他人有求必應,做盡善事的人。因此他震驚,他這震驚也一定讓那個正在行竊的好人無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須親手消滅這震驚。他掐死了同屋。案發之後全廠的人都蒙了,沒有人願意相信這個工友是殺人犯。當他們得知這工友交待的殺人原因時就更蒙了,原來他竟會偷東西,一個整大幫助別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陳在說很快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執行槍決那天廠裡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時的中國,死刑犯在被槍決之前還要遊街示眾,那時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眾的權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綁地押在卡車上,卡車繞城一周,讓所有過往行人參觀。陳在說那天他也看見了卡車上的那個殺人犯,他說那人並沒有害怕的意思,眼神裡反而有幾分仇恨。那一瞬間陳在覺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沒有人能知道卡車上這個人仇恨的是人類還是自己。在從前,在更早的從前他做過什麼他怎麼了?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以後也更不會有人知道了。

  陳在講這番話時尹小跳感到既親切又不自在,特別當他說到殺人犯時她就有一種心涼肉跳的感覺。殺人犯,她于百遍地想著,覺得自己和那被槍決了的工友實在有某些相似之處。然後她又拼命為自己開脫;他殺人是因為被殺的人看見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殺人」是為了替她的家庭消滅不光彩。那不光彩是這個家庭裡的大人造下的,本應由大人們去親手消滅,但這角色卻由她擔當了,當尹小荃揚著兩隻小手撲向污水井時,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撓的力量那就是殺人的力量。方兢是誰呢?方兢是不是第一個跳出來懲罰她的人呢?

  也許她的心早就在盼望著被懲罰了,就讓方兢對她不忠吧,就計方兢對她不負責任吧,就讓方兢隨心所欲地對她講述他的豔史吧,她似乎懷著受虐的心理迎接這一切承受這一切,鍘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鍘刀鍘蔔那麼一二下。所以當她最痛苦的時候她也最輕鬆了,她得到了報應,這企盼已久的報應!

  無緣無故的善良和寬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譚,只有懷著贖罪的心理才能對人類和自己產生超常的忍耐。當方兢棄她而去的時候,她呆坐在辦公室把眼淚掉在抽屜裡,她悲痛欲絕的時候卻也輕鬆得要命。她卻不敢承認她的輕鬆,或者還不自知她的輕鬆,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靈中的心靈。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當其衝地在前,因為悲痛應該是那時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現。

  她的人生的又一個小轉折就從這場戀愛的結束而開始了。唐菲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就和她通了電話。是個星期日,她約唐菲到家裡來。那時尹小跳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仍然住在設計院的大院兒裡。唐菲來了,兩人又覺得家裡說話不方便,就從家裡出來,有宿舍樓前的小花園裡散步。

  已是初冬天氣,園子裡樹上該落的葉子都落了,卻不顯破敗,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

  唐菲說,其實我看他還是挺愛你的(她突然之間決定不把方兢講給她的如何愛尹小跳的話原封告訴尹小跳)。

  尹小跳盯著唐菲的眼睛說,其實,你去北京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這事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唐菲避開尹小跳的眼光說,那你為什麼還希望我去勸他呢?

  尹小跳說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願意去。

  唐菲說就算是我願意去吧,我願意為你去。

  尹小跳說一點也不為你自己?

  唐菲說你這話要是再說下去可就難聽了。

  尹小跳口吻異常平靜地說,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你猜為什麼。

  唐菲說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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