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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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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菲說,有人來接頭時,護士長問:「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對方就答:「從海上來。」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像,太像了。雖然尹小跳和唐菲誰也不知道特務的聯絡暗號究竟該是何等模樣,但她們都覺得護士長的這個暗號特像特像,這是那麼神秘浪漫又那麼陰森恐怖,『那麼美豔多情又那麼殺氣騰騰,它把你弄得簡直不得不學說幾遍。唐菲壓低噪音對尹小跳說:「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從海上來。」尹小跳立刻對答如流,同樣壓低著嗓音。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從海上來。 她們把這暗號你來我往重複了幾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後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的臉,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間她們都成了特務,她們正處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她們看看四周,四周無人,她們撒腿就跑,似乎說著特務暗號呆在無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險。她們跑到醫院門診部,那兒人多。她們在那兒鑽來鑽去,尹小跳還是有些不滿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領她去看一遍護士長。 她們又一次來到了內科病房,護士長還蹲在走廊牆根兒用小刀刮著髒牆。這次尹小跳雖然懷著比剛才還要強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卻有些不敢近前,因為暗號證實了她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特務,尹小跳才真的有點兒恐懼了,外加幾分驚慌。她忽然覺得她們這麼一遍又一遍地來看護士長,就仿佛是來找她對暗號的。護士長冷不防扭過那張貌似安詳的臉對她們說: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她們就答:從海上來。 她們終於沒等護士長回頭就離開了內科病房。尹小跳惋惜著又感歎著,她其實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護士長那安詳的臉是假裝出來的。她其實也不知道,那特務的暗號是護士長瞎編出來的。當她被折磨得難以忍受時,她願意把一切都承認下來吧,她還必須承認得特別像。她編造的暗號是多麼富有詩意,她就用這飄渺的詩意滿足了人們的好奇,也給自己永遠穿上了特務的外衣。 15 這時候孟由由來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魚的魚網,她不是從海上來,她就來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幾乎一上初中就在班裡惹了事。她在語文課上被老帥叫起來背誦毛主席語錄,那時候背誦和抄寫毛主席語錄也是語文課的一部分。她背誦關於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她站起來背誦道:「革命就是請客吃飯,就是……」老師說停!停!她停了下來,見四周同學正捂著嘴笑。老師用竹制教鞭敲著講桌說笑什麼笑,盂由由同學你背錯了毛主席語錄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點點頭說知道,但當老師要求她重新背誦時她卻怎麼也張不開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繼續背錯。老師見她死不開口只好讓她坐下,萬一她要再背錯了呢,這重大的事故責任該誰來擔當? 孟由由怕是無法擔當的,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這重大的責任只有老師擔當。從此老師永遠不在課堂上點孟由由的名,老師一定覺得這孩子不是缺心眼兒就是弱智。 放學時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發現原來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兒。從前不在一個小學她們不認識,現在她們是同班又是同院兒,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動打招呼。她一點兒也沒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覺得背錯了語錄雖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罷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還因為孟由由也講普通話,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們」叫「哪安們」。她在孟由由後頭走著,招呼她說:「晦,孟由陽,等我一會兒。」 她的這一聲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實這之前她們倆還沒有說過話。走在前頭的孟由由聽見尹小跳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來,像等老熟人一樣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裡,十三歲的身體已經有了發胖的大趨勢,或者可以說她現在就是個小胖子。她梳短髮,大胸脯,皮膚細白如凝脂。她卻一點兒也不性感,仿佛就因為她有一張純真無邪的大大咧咧的臉。 她們倆從一開始說話相互之間就沒有障礙,她們無需寒暄,也用不著什麼鋪墊,因為彼此都看著順眼。她們還是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說起。孟由由說,我其實不像老師想像的那麼笨,雖然我背錯了語錄,但是你仔細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革命是為了什麼呢? 革命是為了什麼呢?這是尹小跳從來也沒想過的問題,革命就是為了革命嘛。現在她被眼前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給問住了。 「革命,」孟由由說,革命至少是為了請得起客也吃得起飯。 但毛主席說革命是暴動。尹小跳說。 對呀,暴動的人不吃飯能有勁兒暴動嗎?孟由由說。我就怕餓,我最怕餓,我餓的時候誰要給我口吃的,讓我管他叫爺爺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來,為孟由由這暢快的胸襟,為孟由由這對「革命」的一番奇談怪論。孟由由讓她快樂而又吃驚,吃驚而又快樂。當她們並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號樓門口時,孟由由已經把她那條柔軟的涼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親熱地卻毫不做作地小聲說,尹小跳,我特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學不愛搭理我。我呀,我就是個落後的人。反正我老覺得人在閉著眼的時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覺;睜開眼的時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飯。所以,你猜我長大了想幹什麼?我想當廚師!廚師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請客就是吃飯呀!有個電影叫《滿意不滿意》的你看過嗎?演的就是廚師。總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廚的高高的白帽子。這話你可別告訴別人,我知道你不會告訴別人。 孟由由你是多麼聰明可愛呀!尹小跳發自內心地想。儘管她尹小跳從未想過長大要當廚師,但對吃的熱愛一點兒也不亞于孟由由,在這點上她和孟由由簡直可以說是臭味相投。她卻不如她能夠表達得這麼淋漓痛快,這麼率真直白,又這麼……這麼腐朽糜爛。當革命是暴動的時候,她們卻在這裡大講請客吃飯和什麼廚師的白帽子。這就是追求腐朽糜爛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這就是腐朽糜爛。尹小跳一邊在心裡批判著自己,一邊又按捺不住地認可著孟由由理論的無法批駁。她非常非常願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體味一下糜爛。 她們依依不捨地告了別。儘管孟由由住二號樓——和陳在同住一幢樓,與尹小跳——的六號樓才隔三棟樓,她們仍然覺出了依依不捨。類似朋友間這樣的依依不捨尹小跳終生再也不曾體味過。 孟由由要請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學之後她邀請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這段時間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樣都在葦河農場,平時她和姥姥在家過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獨自在家。 獨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囉嗦又打岔的問題了。姥姥愛聽收音機,可她常常聽不懂,收音機裡總是播放偉大領袖會見了誰誰誰,「會見是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姥姥就問孟由由,「由由呀,這個親切友好的會見怎麼才進行了七分鐘呀廣她還把美國總統「尼克松」聽成了「一棵蔥」,她說「由由呀,那麼大的人物怎麼叫個『一棵蔥』呀?」現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會神地佔領了廚房。 那個時代中國人的飲食是簡單、乏味的,中國人家的廚房便也是窮酸、湊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顆熱愛飲食的心,她卻沒有見過更多的美食,她口袋裡也沒有更多的錢。不過,當她的口袋裡只有一塊錢的時候,她就敢請朋友登門赴宴。 她花五毛錢買了一塊帶皮豬肉,片下豬皮用微火煮上幾個小時,只煮得豬皮松鬆軟軟顫顫巍巍,湯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醬油、蔥花,擱在一邊晾涼了凝固了,一份兒豬皮凍兒就成了。這是一道菜:豬皮凍兒。 她再把肥肉切成了兒,裹上麵糊放進油鍋炸(由於油少,肉丁渾身盡是黑糊花),一份兒炸水晶肉又成了,吃時蘸著花椒鹽。 她從櫥子裡翻出些現成的黃花木耳,發開,用餘下的瘦肉炒了一個木樨肉——又是一道菜。 她想湊個四菜一湯,就花二分錢買了一塊山楂糕,把白 蘿蔔切成絲兒,山楂糕切成條兒。雪白的蘿蔔鮮紅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著就引起人的食欲。她又沏了一碗蝦皮醬油湯,這宴席上的菜就齊備了。為此她花了五毛二分錢。最後,為了烘托氣氛,她又在爐子上燒烤了一大把粉條兒。這是她的超前發明:透明的乾粉條兒經火一烤就通身雪白鼓脹,又酥又脆,宛若80年代盛行的膨化食品。 尹小跳來赴宴了,還帶來了唐菲。孟由由為能請到唐菲這樣的大美人兒而感到十分榮幸。她覺得她的這麼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給這麼美的美人兒的,只有這麼美的美人兒才配吃她的這麼美的美食。 二個人坐下來品嘗孟由由的手藝,在唐菲的提議下,她們還喝了些酒——以涼水代酒。當她們得知孟由由操辦這麼一大桌佳餚才花了五毛二分錢時,覺得孟由由實在是個天才,一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天才。唐菲大口喝著酒,大口吃著豬皮凍白蘿蔔,嘎巴嘎巴嚼著酥脆的粉條兒,直把自己吃喝得渾身鬆懈「醉」眼朦朧,孟由由和尹小跳就扶她在床上躺下。她側臥著,一手托腮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她說孟由由你們家真好哇我真想死在你們家!她那時的樣子簡直好看透了簡直像個公主或者女王,而床前的尹小跳和孟由由甘願一心伺候她。 當桌上的菜肴被她們吃得絲毫不剩時,她們開始研究下一次宴會的內容。尹小跳說我爸會做一種甜點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說什麼什麼,烤小雪球?太棒了。一聽這名字就不同凡響,你們聽聽啊雪球還能被烤呢。她要求尹小跳詳盡地為她講述「烤小雪球」的製作過程,可尹小跳講不完全,就答應回家去翻書。 烤小雪球是多麼讓人激動,它也調動了尹小跳翻舊書的熱情。儘管家中已無什麼舊書可翻,但她還是記得從北京搬來時,有幾本中文版的《蘇聯婦女》章嫵沒捨得賣掉也沒捨得扔,《蘇聯婦女》是從前章嫵訂閱的雜誌,《蘇聯婦女》裡介紹各式菜肴,毛衣編織,美容美髮和時裝展示。章嫵從中學了不少毛衣花樣。她珍惜的是毛衣時裝類,她對書中的菜肴不感興趣。每當節日來臨,倒是尹亦尋翻著《蘇聯婦女》創造過一些新奇。他成功地製作過烤小雪球,那變魔術似的過程讓尹小跳怎麼也忘不了。她就回來翻書,趁著章嫵不在家。章嫵一定又去人民醫院找唐醫生了,但是尹小跳對章嫵的注意力已有所放鬆。這絕不是因為她能夠接受唐醫生,而是因為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了自己更重要的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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