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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14

  認識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學校裡經常是孤單的。這裡和北京不同,在課堂上朗讀課文時,老師要求同學們用標準普通話,但下課之後大家都講福安話,包括老師。初來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課堂上兩次被老師點名叫起來朗讀課文,她口齒清晰的標準普通話和流暢的朗讀受到老師的表揚,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參加她們的遊戲:踢房子,跳皮筋兒,丟沙包,抓羊拐……她們什麼也不帶她玩兒,她們說,你說的哈(那)是什麼話,俺們聽不懂。她們管「那」叫「哈」;把「我們」說成「俺們」;說俺們的「俺」時也不是直接發「俺」的音,有點兒像是「哪」和「安」這兩個發音的組合,於是「俺們」就變成拖著長音的「哪安們」。她們對她「哈是」「哈是」「哪安們」「哪安們」地說著,聽懂了她的請求也假裝聽不懂,反過來還說她在「裝洋蒜」。她心中對這陌生的福安話充滿反感,但她害怕孤單,她迫切地想要「入夥」、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們」改成「哪安們」,可她的發音是生硬、怪異的,引逗得她們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閉嘴沉默。她默默地一個人呆著熬著時光,默默企盼最後的一堂課下課的鈴聲。

  她的沉默卻也令她們不滿,她們把這看成是她對她們的一種挑釁,比她追著趕著要加人她們的團夥更讓她們彆扭。

  她們於是就來挑釁她的沉默。她們經常在她坐在課桌前愣神兒的時候突然從她身後包抄過來然後大聲說:「哎哎,你有綠豆糕嗎你有綠豆糕嗎?」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們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從她手中討要綠豆糕。

  於是她趕緊回答說「沒有,我沒有綠豆糕。」

  『哎喲喲鬧了半天你還沒有綠豆高(糕)哇!」她們大叫。

  「你有雞蛋糕嗎你有雞蛋糕嗎?」她們緊接著又問。

  「沒有,我沒有雞蛋糕。」她又照實回答。

  「哎喲喲鬧了半天你還沒有雞蛋高(糕)哇!」她們大叫。

  她們問著綠豆糕、雞蛋糕,由於她的被矇騙而得意,而嘰嘰嘎嘎一陣陣大笑。能夠讓人上當是一件多麼快活的事,她們就整天盼著她上當。她總算聽懂了她們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們的當。不過她並不欣賞她們這「聰明」,她覺得這玩笑一點兒也不高級,她瞧不起這樣的玩笑,雖然她也沒有什麼更高級的玩笑可以貢獻。

  她還不喜歡這個時期福安市流行的髮式:兩根辮子編得又緊又低,幾乎從耳根處開始編起,辮梢兒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幫子兩旁一邊翹出一小撮兒辮梢,好似鬧鐘底座上的那兩隻尖腳,因此這髮式被稱作「小鬧鐘」;。她也曾經梳過幾天「小鬧鐘」,為的是能夠看上去和她的同學一樣。『小鬧鐘」這種貧裡貧氣的髮式使她顯得不老不少不城不鄉,遭到了母親章嫵的反對。章嫵拉著她到鏡子跟前說,你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鬧鐘」,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辮」,兩把用皮筋兒勒住的小刷子吧。在這個問題上她同意章嫵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難看的髮式怎麼會成為這裡的時尚。她改掉「小鬧鐘」梳起刷子辮,就像做了公開的宣佈:她情願和她們不一樣,情願就這麼孤單下去。

  唐菲走進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鬧鐘」也不說「哈是』「哪安們」,她把辮子留到那個時代所能允許的最長度:

  齊肩。她松松地編結她的髮辮,劉海兒彎曲地紛飛在額前,一副鬥志不堅的樣子。慵懶而又張揚。她教給尹小跳使劉海兒彎曲的辦法:晚上臨睡前把劉海兒弄濕,然後一圈一圈卷在卡頭髮用的黑色鋼絲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劉海兒就彎曲了,燙髮一般,能保持形狀一整天。尹小跳試著做了她的劉海兒果真彎曲了,她照著鏡子,感覺自己就像個兒時的洋娃娃,活潑而又新鮮。她不敢彎曲著劉海兒去上學,她只敢在家裡把這樣的自己展覽給尹小帆看。尹小帆就樂呵呵地說:「奧美洋媳婦兒,一走一扭搭兒。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話說著這福安孩子的順口溜兒。這通常是她們對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樣的人就經常聽見這樣的呼喊。在唐菲就讀的中學裡,她還聽見過更難聽的話,那樣的話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對什麼話都能嗤之以鼻。她戳著自己的臉蛋兒對尹小跳說,我的臉比城牆還厚呢,哼,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她從來都是孤獨無援的,從來都是散漫飄搖的,卻自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動尹小跳,使尹小跳覺得心裡有底兒。當她回想班中同學那些排斥的臉色和不高級的要笑時,她寧可願意和唐菲一道孤獨無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飄搖。尹小跳小學畢業升人初中後,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學校。她們的來往就更密切了,她們的會面就更加及時。

  那時留守在建築設計院的家屬們業餘從事著一種活計:

  加工縫製《毛澤東選集》。是那種高級字典紙印製的36開本規格,雪白的紙張,精細結實的尼龍線,家屬們的活計便是用尼龍線把《毛澤東選集》的散頁縫製成書,縫一本可得報酬五分錢人民幣。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當時《毛澤東選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廠的工作量不斷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兒拿到社會上加工,有點兒類似90年代外貿單位把出口的繡品和毛衣拿給家庭婦女去加工一樣。大院兒裡有個家屬在印刷廠上班,靠了她的關係,這裡的婦女分到了加工《毛澤東選集》的活計。家屬們很願意得到這種活計,能夠縫製《毛澤東選集》本身就是神聖的,況且還能獲得收入。此外,這縫製本身也豐富了家屬們那單調的生活。當夏季來臨,活兒也來臨時,樓門口、樹陰下淨是一堆堆縫製著《毛澤東選集》的婦女。年老眼花的婦女還不斷招呼著放學歸來的孫女、外孫女們加人她們的縫製,替她們穿針引線,並用特製的小鋼鋸,比著尺子在書脊上刻出容易讓針穿過的凹痕。遠遠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婦女都在紮頭做著女紅。

  女人必須刺繡和縫紉,必須。是為了生計、家庭,更是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為了消耗多餘的時光,也是為了填滿蒼白的牛命。因此,當拉著未加工的《毛澤東選集》的平板兒三輪車駛進大院時,大人孩子都會一陣陣雀躍歡騰。連尹小帆都會扯著嗓子,操一口難聽的福安話在樓門口大聲叫著「來活兒咧,來活兒咧!」真是的,這「活兒」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對天下的事情總是那麼熱情?就因為她的幼年太過於熱情了嗎,當她去了美利堅之後才會處處心生怨憤。

  章嫵自己不領這樣的活兒,也不讓尹小跳加入這樣的縫製。她不打算讓自家孩子進行這種童工似的勞動,骨子裡她是瞧不上這樣的勞動的,客觀上卻給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時間。每當尹小跳穿過院子裡縫製《毛澤東選集》的人群出去

  找唐菲時,那些和她年齡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們的姥姥奶奶一塊兒,聚精會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澤東選集》和針線出著大力,在那厚厚的書脊上縫出一組組「米」字線。

  尹小跳不縫寶書,唐菲也不縫寶書。她們熱衷於另外的事,她們拜望和參觀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說我要帶你去看人民醫院內科護士長,你肯定從來也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她們來到醫院,在內科病房的走廊裡見到了護士長。

  那年她有五十歲了吧。她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在舊社會的教會醫院做過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懷疑是特務。這時她早已不當護士長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掃內科病房走廊和廁所。她穿一身舊毛藍色衣褲,正蹲在牆根兒用小刀刮牆上的痰漬和斑斑點點的污垢。當她發現尹小跳和唐非站在身後時她沖她們回過了頭。

  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尹小跳想,是上一個時代的不可再現的美麗。但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護士長的美麗,而是她那異常安詳寧靜的神情。在亂哄哄的內科病房走廊,她蹴在牆角那樣一種卑下的蹲姿,她面對一堵痰跡斑駁的牆。她的臉被花白的頭髮簇擁著,她卻沒有悲傷也不愁苦。是什麼使她連牆上的粘痰也善待呢?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一張從肮髒的牆根兒處抬起的臉竟能這樣的和善超然,讓尹小跳終生不忘。

  她們離開了內科病房來到院子裡散步,唐菲說護士長是個女特務,除了做衛生,經常挨批鬥,尹小跳說她哪兒像特務呀她一點兒也不像特務。唐菲說我也不願意相信她是特務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們的聯絡暗號了,她們是有暗號的呀!我舅舅說的。

  她們的暗號是什麼?尹小跳問,心裡十分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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