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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她並不是不想給方兢回信,她遲遲沒有把回信寫成,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封信究竟該怎樣去回。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無論如何她不能把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信看成便條。她一遍又一遍地細細讀著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著淚。她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好的信,她沒有理由懷疑寫信人的誠懇。

  於是她開始給他寫回信:「方兢老師,您好。」她寫道。

  接著她撕掉信紙重新開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對她又怎麼能讓自己寫出一封與方兢這樣的名人同等水準的覆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沒有這份書寫的才華,也沒有如方兢信裡那種情感的準備。但就憑了這封信,尹小跳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她也必須愛上他。因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愛上了,被他愛上是幸運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齡,以她的閱歷,她還一時無法區別崇拜和愛,也不能判斷在虛榮心驅動下的情感是怎樣快速占了上風。 在那些時候或者她還想起過大四時她的上鋪, 與方兢相比,上鋪那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麼,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時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內心生活。大學時代呵,那一團團來得急、去得快的熾熱。

  她便又一次開始給他回信,卻始終只是那幾個字「方兢老帥,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輪電影的影院看他的電影,與銀幕上的他相會。她傾聽他的聲音,研究他的五官,體味他的表情。她力圖使勁記住他的相貌,但當她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卻發現她根本就忘記了他的長相。這使她害怕而又焦慮,還伴有不祥的預兆;第二天她插空兒再去看電影,她死盯著銀砧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個失散的親人。她還是寫不成回信,卻在辦公室接到了他的電話。

  那正是編輯部人最全的時候,主任對她說:「尹小跳,你叔叔的電話。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立刻就聽出了他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不由分說地。有點兒生硬地、一口氣地說了如下一段話:是尹小跳同志嗎?我是方兢。我知道你辦公室裡人很多,你不要作聲,不要叫我方兢老師,你只聽我說就行了。我已經回到北京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電話,很可能你正在心裡笑話我是個不識趣的人。但是請你聽我說完,不要放電話,也不要怕我,我並不想對你無禮。我只是想看見你,聽我說——這幾天我在北京飯店開會,你能個能找機會到北京來出差組稿,我知道很多編輯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來,我們見見面,我把我在會上的電話告訴你。你不用馬上回答——當然,我又特別想聽到你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還是先想一想。最後我還想再囉嗦幾句:我知道我這樣子看上去很不冷靜,但我有點無法控制自己,這在我來說是非常少見的,可我寧願相信我的直覺,所以請你不要輕易拒絕我,不要輕易絕我。現在我念電話號碼,你能不能記一下,你能記住嗎……

  她的數字概念很差,但對方兢的電話號碼,她只聽他說了一遍就牢記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飯店他的房間裡見到了他。當她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她覺得他的個子比第一次見他時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個子的人一樣,有一點點駝背;不過這並沒有遮掩他的風度,他那為大眾所知的帶點兒傲氣和滿不在乎的形態。尹小跳想念自已走進他的房間時是個自然的,這不自然仿佛也傳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對她笑著,但顯然已沒有研討會上那談笑風生的灑脫神情。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卻不知怎麼把茶水漾出來燙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給燙了。電話鈴又響個沒完——名人就是這樣啊,老是讓電話追著。他不斷接著電話,臉不改色心不跳地對電話裡的人撒著謊:「不行啊今天不行,現在『!現在更不行,我馬上要去看樣片。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大三無』……

  尹小跳坐在沙發上靜聽著方兢的謊話,覺出一種親近的默契,也許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新奇。她感謝他這一串串熟練而又油滑的謊話,感謝他為她拒絕著他(她)們。那是他為她而撒的謊,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來放鬆起來,正是別人的電話給了她一點兒緩衝的餘地。

  終於打完了電話,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來。他蹲著,和她面對著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態卻是自然、樸實的,像一個在田野裡待弄莊稼的農民;像一個大人常常需要蹲下來和一個孩子講話;或是一個人有時候喜歡蹲著觀察一種小動物:螞蟻或者金龜子。以他的年齡和他的身份,他這樣蹲著還呈現出一種孩子式的頑皮。他蹲著對坐在沙發上的尹小跳說,要不然咱們還是出去吧,這些電話弄得人心亂。

  他們出了房間,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們選擇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喝著咖啡,他仍然握著他的木煙斗。有一個短暫的靜默,還是他先開口。他說,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她說,我很尊敬您,我喜歡您的電影《美麗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就是說,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很敬佩您的才華,在編輯部,您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我們……

  他打斷了她,他說你是不是一個晚上都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你是不是呀你說?

  她搖著頭又點著頭,她是想用這搖頭點頭來平抑她內心的激動,她已經發現她非常非常願意和他在一起。

  這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研討會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點兒傻乎乎的,又顯得那麼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來監視我的那個人。我正是需要被你這樣的人監視,除此以外沒有人能監視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說謊,我願意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煙:我寫給你的都是我心裡想的,你知道嗎?我從不給女人寫信,從不寫。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寫。我深知我的才華和天分,也深知它們還遠沒有舒展開來。我的名氣應該比現在大得多。總有一天,你就看吧。我還想跟你談談我對女人的態度,我對女人基本上是來者不拒的。女人們大多是沖我的名氣來的,還有錢吧。當然還有一批是甘願獻身什麼都不為的。她們很可憐,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其實十分肮髒——

  但願我這句話沒有嚇著你。

  他的話其實是有點嚇著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嚇人的,而他為什麼要對她這樣赤裸裸呢。她為那個「肮髒」而替他感到難過,她原以為她聽到的將要比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對她做什麼?尹小跳疑惑著,卻又深知自已不具備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能力。她是被動的,從一開始就是被動的,她根本無法預料到後來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動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煙說,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現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麼可能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個追逐不到的人——誰也別想。但是你我早晚會在一起。

  她終於開了口,她說您這樣說話有什麼根據?她一邊問著,一邊被他這種明確的表示弄得一陣心跳。

  他卻根本不搭理她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我早晚會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訴你,即使有一天我愛你愛得發瘋,我們在一起時我還會有很多女人。而且我決不會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她們是誰,怎麼回事……我要讓你來審判我懲罰我,因為你是我最愛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這麼坦誠這麼真實義這麼沒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個上帝。你記住我的話吧,也許現在你還太年輕,將來你會理解的肯定會理解的。凡夫俗子會認為我這是一番流氓語言——也許是吧,也許根本不是。

  尹小跳聽著方兢這聞所未聞的語言,她不想說他這是流氓語言,可他這都是些什麼話呢?他這樣一個有家有業的男人,也配對一個清白的少女說這樣的話嗎?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就像被施了法術念了咒語,越發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亂語之中,竭盡全力理解著他的「思想」,尾隨著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獨斷的張狂的自信之態所幻化出的古怪魁力,他那熱烈的眼神裡偶爾遊走出的幾絲冷酷也深深打動著她。

  甚至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評判和估價自己,發現和肯定自己:她將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她對這個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裡呢……

  奇怪的是他並個是話越多離尹小跳越近,他往後捎著身子,越說就越和尹小跳拉開了距離。他對她的如饑似渴的欲求並不是通過簡單、急躁的撫摸和身體的靠近來達到的,他的適可而止的身體距離也並非一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那老練的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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