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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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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很晚尹小跳才離開北京飯店,方兢堅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們走著回去,暮春的夜風和寬闊的長安街使尹小跳心裡輕鬆了許多,她這才發現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從來都是累的,她卻在很多年裡都甘願這累伴隨著她。 他一忽兒走在她的左邊,一忽兒走在她的右邊,他說小跳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她問。 你是一個好姑娘。他說。 可是您並不瞭解我。 我的確不瞭解你,不過我自信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為什麼? 你知道,因為說到底,這是不可知的力量決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冷淡外表之下岩漿一樣的熱情…… 您怎麼知道我會有岩漿一樣的熱情?您還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覺得我對您的尊重現得還個夠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興奮地說:你的傲慢勁兒也來了——不,不是傲慢,是驕傲,驕傲不是我的,驕傲是你獨有的。 為什麼是我獨有的呢?她口氣軟下來:您的骨子裡如果沒有驕傲,您又怎麼能說出剛才——在北京飯店裡那一番話呢。 他忽然有悽惶地笑笑說,你真以為那是驕傲嗎?我骨子裡更多的其實是一股無賴氣,無賴氣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這種說法,或者說不能允許他這樣形容自己。儘管多年之後回憶當初,她才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貼切的,但在當初,她還是激烈地反對了他。她這才開始一點一滴把自己對他的感覺說給他聽,從讀他的兩封信,到因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電影。她說得很吃力,又惟恐詞個達意。當她說到影片中他那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時,忍不住又要流淚。她便停住不說,堅持把眼淚忍回去。他不讓她再說了,她卻偏要往下說。不是為了感動他,而是正受著自己的感動。她隱隱約約覺得她在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擔當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勞改,她定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那些妻子,甘心情願隨丈夫去西伯利亞廝守一輩子。呵,為廠證實她的堅貞勇敢崇高超然,她簡直恨不得折磨過方兢的那個時光再重演一遍,就讓那樣的時光來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誰呀?方兢有自己的嬌妻和愛女。 她說著,招待所到了。她趕緊刹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說,我要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別,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說。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她小跑著過去,站在他眼前說,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將她松松地環住,松松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著邊際,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只能是半個吻。如一根飛揚的羽毛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跡地在滾燙的爐盤上溶化。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著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淨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松松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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