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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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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當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時候,她的上鋪,就是後來領她溜進方兢作品研討會的那個同學,經常深夜才回宿舍,誰都知道她正在狂熱地戀愛。上鋪的相貌平平,但是因為戀愛,她的眼神兒裡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煥發出奇妙的風采。有一晚,當她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宿舍時,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爬上自己的床鋪。而那一晚,在她下鋪的尹小跳也還沒有睡著。尹小跳在床上靜靜地觀察著走進宿舍的上鋪,她看見上鋪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面小圓鏡子。舉起鏡子面向窗戶,就著月光端詳那鏡中自已的臉。月光是太朦朧了,它不能滿足上鋪觀照自已的欲望,於是上鋪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走廊裡一束淡黃的燈光照進來,照在上鋪的身上,上鋪站在門口,沖燈光仰起頭,又就著燈光舉起了鏡子。她照著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帶著醉意的美好的臉,肯定是熱的,紅撲撲的。而她對自已也一定是滿意的。這間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為這個站在門口,就著走廊燈光照鏡子的女生而變得這麼豐滿和安詳。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不單單是為了上鋪,她為了什麼呢? 又一個深夜,上鋪回來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把頭伸到尹小跳的下鋪悄聲叫醒了她。接著她邁下來,和尹小跳並排躺著,迫不及待地開始訴說。她說尹小跳我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你,我終於不是處女了。有一個人愛著我呢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麼也明白不了。她讓尹小跳猜那人是誰,尹小跳猜了幾個同班男生,上鋪不屑地說,他們,就他們? 她說她永遠不會和這些校園裡的人發生關係,她說他們沒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對社會有獨特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給人心以啟蒙的先驅。她愛上了一位先驅,是那先驅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體,把她從處女變成了一個……一個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權享受這個,你早就有這個權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鋪描述著她和那先驅的同居經歷,她說你知道他是誰嗎?說出來准嚇你一跳。她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辭鼓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問著是誰啊是誰啊!上鋪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然後,她就像害怕嚇跑了誰似的輕輕用氣吹出了幾個字:「《零度檔案》的作者。」那的確是用氣輕輕吹出來的,而不是用嘴唇說出來的。時年今日,尹小跳還能清晰地記起伴隨著「零度檔案」這幾個字上鋪那緊張的熱烘烘的呼吸。 《零度檔案》是一篇小說,應該是「傷痕文學」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他們的敬重。在那個時代,人們為一篇小說和一個寫小說的人付出廣多麼大的誠意和熱情。那熱情也許是幼稚的淺薄的,卻帶著一種永不再現的清白和純正。上鋪無疑會得到尹小跳的羡慕,她本該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卻欲罷不能,她必須要與人分享她這隱秘的幸福。她說,要知道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作家呀,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現在,就現在,我才對「橫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說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對我是那麼好,有一天夜裡我睡不著覺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給我買,他真就起來騎著自行車滿城給我找果丹皮去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給我買果丹皮!你聽見沒有尹小跳你聽見沒有? 你還是處女嗎尹小跳你還是處女嗎?你要還是你就太虧了。 你不覺得你太晚了嗎,真是沒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鋪為什麼非得把果丹皮和處女聯在一塊兒說,好像誰要還是處女誰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對「我終於不是處女了」那個「終於」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種忙亂和浮躁。無論如何那「終於」不該是上鋪對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許那是她的誇張,當一個時代迫切想要頂替另一個時代的時候,一切都會誇張的,一切,從一篇小說到一個處女。但是上鋪的激情和亢奮還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鋪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個渾渾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沒有開化的村姑,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讓青春順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確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挾著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鋪拉拽著,斥責著,笑話著又指點著,她的身體也似乎盈滿了新鮮而又曖昧的欲望。她因此必須得做點什麼,哪怕她這「要做」本身就是一種盲目的誇張。可是她應該做什麼呢?她沒有戀愛,校園裡還沒有出現值得她為他費神的人,那麼就走出校園去吧。有一天上鋪說她要給尹小跳介紹一個人,她說那人雖然不是作家或詩人,但離詩人很近,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她說聽他聊天你會覺得很有意思。她說有一次聚會時他給大家讀了一首詩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這個屁股啊,為什麼一坐就坐在了資產階級那一邊?無產階級的板凳啊我懇請你,懇請你收下我這無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並不以為這能叫詩,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從前那些批判會上瘋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這「詩」只讓尹小跳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羽絨枕頭當沙發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時光。她沒聽說過在詩裡可以大講屁股,畢竟不是誰都配有毛澤東那種氣勢的,他能把屁股寫進詩。她卻和這個編輯見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尋求一種刺激。畢竟她只是一個學生,而對方是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編輯的地位僅次於作家吧,也僅比作家低那麼一點兒,小小的一點兒。 是個寒冷的晚上,在美術館門前,他們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紹,就開始來來回回地走。他們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下邊都是緊緊裹住腿的牛仔褲,遠遠看去就像兩隻閒逛的鴕鳥。尹小跳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單獨約會過,特別是和這樣一個「離詩人很近」的人。當雙方開始有些拘謹地走來走去時,尹小跳率先發現了這一切的毫無意義:她這是在十什麼?她想走到哪裡去?上鋪向她介紹這編輯時不是告訴她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嗎。她告訴她原是想讓她放鬆的,意思是你們可以戀愛,也可以不戀愛,不必有什麼精神負擔——不談戀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能單獨見面了嗎?在從前的時代,60年代或70年代這可能是荒唐的,現在不同了。照上鋪的觀點,仿佛只有讓一個未婚女學生和一個已婚男編輯不斷地在晚上約會,才能證明一個時代的開放程度和一個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時此刻,她正在通過尹小跳這個活人,幫助她實施她的這個觀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並沒有感到自由,她覺得十分緊張,叫她內心緊張時她便要滔滔不絕地說話。她說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說起食堂的飯菜,講現代文學的先生怎樣把襯衫錯系著扣子就走進了教室……她滔滔不絕、忙忙亂亂地說著,就像不加選擇沒走腦子,因此一點也不高級,不聰明,沒趣味,也不幽默。 她的內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內心一遍又一遍冷靜地提醒她,她與身邊這個「駝鳥」見面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她簡直就是在用這滔滔不絕的胡扯來懲罰自己這荒唐透頂的約會。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內心又是那麼焦慮,因為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結束這剛一開始就該結束的會面。她甚至愚蠢地認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說下去,這會面便能儘快地結束。好不實易那編輯插了嘴,她這才發現他帶著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歡有這種聲音的男人,這種聲音使說話的人顯得裝腔作勢,總像在用說話的方式練習發聲。編輯說畢業之後你準備回你們那兒去嗎——你們那兒,是福安吧?儘管是座古城,但畢竟是外省。我勸你還是爭取留在北京,這兒才是文化中心,對此我深有體會。 尹小跳對編輯的說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麼資格張口「你們那兒」,閉口「你們那兒」的,上鋪說他也不過是幾年前才從西北的黃土高原調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個主人似的對來自福安的尹小跳作悲天憫人狀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裡喝著楊梅汽水逗貓玩兒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從前的一切,當她作為一個小北京人初次進入福安那座城市時,她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她有過她的委屈,也有過她的自豪。她曾經力圖融入那個城市,也許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幾個密友在那個古色古香、極端排外的城巾裡勇敢地捍衛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從來就不知道有這樣幾個女孩子,曾經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帶給一個陌生的城市。儘管北京水遠也用不著她們這樣,永遠也不需要她們這樣,尹小跳她們卻執拗地揮灑著她們的癡情。而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為北京做什麼了呢,他卻已經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說他一開口就是畢業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難道她當真會跟一個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私事——畢業分配嗎。總之一切都不對頭。她惱恨上鋪的眼力,也惱恨自己的輕浮——她很想用這個詞來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幾分心酸,為了自己這不辨方向的將自己投擲;她亦有幾分清醒:她忽然覺得她並沒有順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識到被她珍藏的依舊是寶貴的,她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們感到慶倖。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鋪,她跟不上上鋪,那就讓她這樣「落後」下去吧! 她就在這越來越清楚的思路中等來了末班車。上車的人很多,她一邊朝車站跑,一邊沖編輯咧咧嘴算是一個告別的笑。然後,她就拼命往已經很擁護的車門擠去。這當兒編輯依然跟在她後邊,顯然是要照顧她擠上車再離開的,她於是扭頭沖他喊著:「哎,你能不能使大勁兒推我一把!」他使大勁兒推了她一把,她終於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嘭」地關上了。 她站在末班車上忽然偷著笑了,她想,剛才她讓他使大勁兒推她一把,原來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說的一句話。她還想,其實這編輯是個老實人。不過她也感覺到,就像她不喜歡他一樣,他也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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