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大浴女 >


  「我想……是這樣,我想向您約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單純的請求簽名者區分了開來,她懷著滿心幼稚的鄭重,即興式地、又帶點兒挑釁性地對方兢說。

  「我看咱們倆得顛倒一下了。」方兢邊說邊從衣兜裡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我請你給我簽個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電話。接著,她不失時機地、趁熱打鐵地對方兢說了她的約稿計劃,儘管這計劃是幾分鐘之前她才瞎編出來的。她說,她報了一個選題,社裡已經通過了,她準備出一套名家童年叢書,包括科學家、藝術家、作家、學者、導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學四年級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很人反響,假如從童年角度切入寫一本自傳,肯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問時也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尹小跳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為自己這不負責任的胡編亂造感到慚愧。越是慚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說下去。就這樣,越說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麼希望方兢在她們滔滔不絕的時候拒絕她啊,那樣她就解脫了,那樣一切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了。本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啊,一個人名人和一個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編輯。可是方兢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拒絕她,是電視臺的幾個記者打斷了他們,簇擁著他作現場採訪去了。

  那次研討會後不久,盧小跳就接到了方兢從飛機上寫給她的這第一封信。她無數遍地讀著信,研究著、玩味著、琢磨著那些似有意、似無意的字字句句。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飛機上給我寫信呢?為什麼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比如上海比如舊金山什麼的,隨便告訴一個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裡,名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蹤。又為什麼因為是她尹小跳約稿,他才會認真考慮呢?這合乎常情嗎?她反反復複地琢磨著,無法細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讓一種偷偷的甜蜜在心裡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滿足,她的工作也將有一個美妙的開端吧。她必須鄭重對待她那即興的胡編亂造的約稿計劃了,她必須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嚴密的、有說服力的選題報給編輯室主任,並力爭社裡通過,因為方兢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名人已經答應考慮她的約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過了些大,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號。

  小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於讓我簽名的女孩子寫信。當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話。但她們的確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著,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現在,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唇。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來的。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圖上它只有一粒小米兒那麼大,我不斷用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兒,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 其實我們離得並不遠,僅僅200公里。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戶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另外,我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確鑿的概念。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著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致,人類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瞭解你的生活經歷,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有多少瞭解。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麵包(蓋子也是麵包做的),打開之後裡邊盛著熱騰騰的奶油濃湯,這麵包其實就是一隻麵包做的大碗。吃時你得小心地捧著麵包碗,咬一口麵包喝一口湯。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肚裡。當我站在海風裡過癮地吃著這「麵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場的歲月。我想,即使耗盡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設不出這樣一種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還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一定愛吃。

  當然,更多時間我還是想到了我們的國家,我們太窮了。我們的人民必須儘快地富裕起來,我們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真正消除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自卑,而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滿的形式強烈地表現出來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經佔用了你太多時間,很多話以後我們見面再說吧,很多話以後讓我慢慢說給你聽。我總覺得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你和我。

  現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濤聲仿佛就響在耳邊。希望你能收到並讀完這封信。我一星期之後回國,如果有可能,請給我回一封信行嗎?寄電影廠即可。當然,也許這是我的奢望。

   祝愉快

  方兢

  1982年X月 X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