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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今晚時令和取燈談到脫產,取燈不由得有幾分激動,她說:「脫產是我由來已久的願望,我的兩位哥哥、一位侄子都在西北抗日根據地。我也整天受著我大哥向文成的影響。莫非除了抗日,目前我還有別的前途可言嗎?可我就怕我幹不好。」

  時令說:「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才推薦了你。再說青抗聯的工作也單純,無非是動員、聯合青年男女群眾團結抗日。當然,要說困難也不能忽視。青抗聯是專和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本來就是百人百姓百脾氣,現在形勢殘酷,人的秉性脾氣就更不好摸。可做工作也不能左顧右盼,要有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就沒有完不成的任務。」

  時令的話顯然給了取燈鼓勵,她再次覺得時令身上就具備這種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精神,她也再次想到剛才時令要給她交代工作,支走哥哥向文成並沒有什麼不對。

  時令給取燈說完工作,就要轉移,說天亮前他還要過孝河。現在孝河沿岸多了幾座炮樓,他應該在天亮前閃過炮樓過河。

  時令出了世安堂,翻過向家的院牆走出村,取燈也翻過牆去送時令。兩人順著牆根往南走,不一會兒就把笨花拋在了身後。時令對取燈說:「回去吧,越送越遠,地光場淨的也沒有個青紗帳遮掩。」取燈對時令說:「我想再送送你,再請你多囑咐我幾句話。脫產和教夜校可不一樣,這從哪兒開始呀。」時令停住腳步,沒有馬上回答取燈的話,只拿眼睛看取燈。取燈發現時令看她,就低頭看路邊的茅草。

  月亮在正南,很圓很亮。取燈和時令的影子鋪在這條黃土小道上,顯得很黑很短。

  取燈見時令不說話,又說:「時令同志,我再問你一句話吧。」她第一次管時令叫了同志。

  時令說:「問吧,看來還挺鄭重其事,還稱呼起了同志。」

  取燈說:「剛才我問的話也許你不好回答,從哪兒開始幹工作應該是屬￿自己的工作方法。你准是讓我自己回答自己吧。我再問你一句別的吧。你離開咱們四區,還想不想咱們四區?」

  時令想了想說:「鄰家,你說呢?」剛才取燈管時令叫同志,現在時令管取燈叫鄰家。時令其實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想,現在就管取燈叫同志還為時過早,直呼其名叫取燈又有點不方便,就選擇了「鄰家」這個詞。鄰家是個無可挑剔的稱謂,有幾分輕淡,還有幾分親近。

  取燈問時令想不想四區,時令反過來讓取燈回答。取燈想了想,把齊肩的黑髮向後一搖,沖時令歪過頭,機靈地說:「你不是說百人百姓百脾氣麼,誰知道你是什麼脾氣。」

  時令說:「我那句話是和群眾打交道的體會,並不適用於自己的同志和戰友。」

  取燈說:「我是你的同志和戰友?那你剛才還叫我鄰家。」

  時令說:「鄰家加戰友不就更近了?現在我正和你說話,要是敵人打過來,眼前正有條戰壕,我們往戰壕裡一趴,不就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取燈覺得時令的話既機智又富革命情意,但他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時令說他必須趕快過孝河,明天敵工部的人在孝河以南集合。不久他們就要過封鎖溝,到東邊執行任務。時令說完果斷地一轉身就走下小道,朝著一片幹花柴地走去。取燈也轉回身往笨花走。

  取燈走了幾步,聽見身後有人踏著幹花柴又走過來,這當然是時令。她站下問他:「怎麼又回來了,莫非還有事?」時令說:「還有件事,也不重要。」取燈說:「快說吧,這麼吞吐並不是你的性格。」時令說:「你要脫產了,怎麼就想不到『動員』我一樣東西?我是個脫產幹部呀。」

  取燈對時令這番話沒有思想準備。她隱約聽說,八路軍時興互相動員東西:一頂軍帽,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一條皮帶,甚至手槍、子彈。互相動員東西是八路軍革命情意的互相表達,但取燈還不曾想到從時令身上動員東西。也許「動員」是抗日隊伍裡的一種時尚,你懂得了「動員」,便是真正的脫產幹部了。這時時令先開了口,他直截了當地問取燈:「你不想動員我這條皮帶?」取燈不知怎樣回答,或許她感到一條皮帶的分量是很重的。時令卻早已把皮帶從腰間解下來,交到取燈手中說:「真不知你系上皮帶什麼樣,你系上我看看。」

  取燈把皮帶系在腰間,一腳邁到一個畦背上,輕輕搖了搖頭發說:「看吧。」

  時令眼前是一個全新的取燈,一條皮帶把取燈打整得十分英氣。月光下,時令才第一次看清了取燈的身材,也才想到剛才取燈問他,離開四區還想不想四區這句話的珍貴。莫非取燈的話裡另有意思?他不準備立刻讓取燈去證實,只是想,戰爭年代,人還是暫時忽略一下自己為好。現在讓他動心的是取燈大襟上那支鋼筆:金燦燦的掛鉤像麥穗。時令想,派克的。他開始打這杆鋼筆的主意了,他想,我替取燈動員了我的皮帶,取燈沒準兒會替我動員了她自己那支鋼筆吧?但是取燈沒有提到鋼筆的事。取燈的鋼筆是不會輕易被人動員去的,那是老父親向喜贈她的,她珍重它。

  時令見取燈不提鋼筆的事,便又後悔起剛才的閃念,心想我簡直快成狹隘小人了,送人一條皮帶為什麼就想要人家一支鋼筆。他這才和取燈握了手,又急忙轉回了幹花柴地。

  取燈系著皮帶往笨花走,只覺得離抗日近了許多。她弄不清這是因為系上了時令的皮帶,還是因為她要脫產,也許兩方面的原因都有。她想,要是只脫產沒皮帶,看起來仍然和老百姓沒什麼區別;要是只繫皮帶不脫產,看上去就有幾分虛榮。那麼,時令送給她皮帶,無論如何是件再合適不過的事。

  取燈系著皮帶往笨花走,像一次革命演習一樣。她假想著幹部們的進村方式,便不走大路,專走僻靜小道兒。她微微貓著腰,在月亮的黑影兒裡七拐八拐地拐到自己家門口,輕輕推開家門又輕輕掩上,然後徑直來到世安堂。她看見世安堂的窗紙還亮著,便拍了拍門說:「向文成同志在家嗎?」

  向文成聽出是取燈,可他沒有去給取燈開門。取燈自己推門進來,見向文成一個人在屋裡悶坐著,就知道他這是還在為時令剛才的態度不痛快。她對向文成說:「大哥,別為剛才的事不高興了,時令也是按組織原則處事呢。」

  向文成說:「其實他跟你談什麼,不說我也猜出了八九分,無非是動員你脫產。咱家人抗日,還用他動員?算了,咱們顧不得說他了,快說說你什麼時候走吧。」

  取燈說:「時令說,最近就叫我上區裡報到。好在是四區,今後還得圍著咱笨花轉。」

  向文成說:「好在向家人拿『走』也不當回事,咱不能自不量力地說自己是國家的棟樑,可個人命運也總是和國家的命運聯繫著。有備還小,將來家裡也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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