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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取燈說:「我一離家,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咱爹咱娘。咱爹的人生選擇我很能理解,可那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呀。娘的身體也不怎麼壯實……再就是有備,挺聰明的孩子,沒趕上好時候,連個正經學校也沒機會上。今後,大哥你對他管得也不能太死巴,正是長身體的年齡。」

  取燈和向文成說話,說到了窗戶紙發白。

  取燈回屋睡覺時,天逐漸亮起來。同艾和有備都醒了。取燈有備和同艾睡一條炕。同艾左邊是取燈,右邊是有備。同艾對進屋的取燈說:「你哥哥就是話稠,也不讓你睡覺了。」取燈說:「娘,這可不能怪我哥哥,都怪我。娘,我要走了。」同艾說:「是你哥哥支派的吧?」取燈說:「是咱們國家支派的。我知道,娘也不會阻攔我。」同艾說:「恁向家人都走慣了,誰都是說走就走。可你是個閨女家。」

  有備聽見取燈和同艾說話,知道「走」意味著什麼,坐起來說:「姑姑,以後該你領導我們了。」

  取燈剛在炕上躺下又爬起來,她梳洗完自己就站在廊下東看西看。她看這院子,看院子裡的屋宇樹木,看幾隻雞在院裡的互相追逐,看一群家雀從一顆落了葉的棗樹上一哄而起,又落在另一顆樹上。她覺得農村入冬後的天格外藍,藍得透明,藍的晃眼。她在廊下一次次做著深呼吸。她喜歡這全院子,她從保定來到笨花,一下就喜歡上了它。她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親切實在,她覺得在這院子裡生活著的人都是幸運的。現在她要離開它了,她對這院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之情。

  今天的早飯,全家吃得很沉悶,誰也沒有提到取燈離家的事,更沒有人去囑咐取燈一點什麼——這時的一切囑咐都會變成多餘。吃過早飯取燈去替秀芝刷碗,今天她願意為家裡多幹點活兒。刷完碗,她看見秀芝手拿一個棒捶和一個大包袱要上房,知道這是秀芝要上房去投芝麻。

  投芝麻是對芝麻的一種收穫方式。像穀子要掐,棉花要摘,山藥要刨,芝麻卻要投。笨花人種花時,花地裡都要間種芝麻。他們管在花地裡種芝麻叫「帶」芝麻。每年春天棗樹發芽時,種花人把花籽兒揚下地,花籽兒裡順便也就捎上了芝麻粒。幾天後花苗出土了,芝麻苗也出土了。種花人認識花苗和芝麻苗,間苗時,按花和芝麻的比例,把該去的去掉,該留的留下。這時花地裡的芝麻苗像滿天星斗一樣,三步一顆五步一顆地和花苗同長。但芝麻總是高過花苗的,芝麻能長一人高,花苗最多也只齊著腰。初秋時,將熟的芝麻就被砍下來,捆成個子拉回家,戳在房頂上曬。矗立著的芝麻個子頂著頭,看上去像一間小屋子,又像頭頂著頭的一排人。芝麻粒長在芝麻梭子裡,當芝麻梭子一伐又一伐地被太陽曬開,芝麻粒暴露出來時,主人就把矗立著的芝麻個子提起來,頭朝下地用棒捶「投」。棒捶打在芝麻個子上,成熟的芝麻濺落在鋪好的大包袱裡。被捶打的芝麻個子再被戳起來,待曬開了芝麻梭子再投。

  向家房頂上每年都曬著芝麻,每年都有人上房去投芝麻。今天秀芝上房投芝麻,取燈就在院裡喊:「大嫂,叫我投吧!」

  正要蹬梯子上房的秀芝扭頭對取燈說:「還是叫我吧,你快打整個人去吧。」

  取燈還是朝梯子跑過來,伸手就去要秀芝手裡的棒捶。秀芝見取燈執意要要上房,就把棒捶和包袱交給取燈,替取燈扶住梯子。

  取燈說:「怎麼我就認不出來?我看都差不多。」

  梅閣說:「可不是那麼回事。你看今年這芝麻,又瘦又癟,就像我一樣。有時候我就想,我又像這芝麻秸,又像這芝麻粒。可轉念一想,我又不是它們。我有靈魂,它們沒有靈魂。」

  取燈不願意聽梅閣拿芝麻比自己,就說:「你這樣比自己,我可不同意。」

  梅閣說:「你不同意我也是。」她又問取燈:「你不這樣看我?」

  取燈說:「我不這樣看你,我來笨花後,當塊兒的閨女,我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你。我覺著你又有自己的信仰,遇事又有見解。在這樣一個村子裡能遇到你這樣一個姐妹,真是福氣。」

  梅閣說:「你淨抬舉我吧。你看我那個家,就知道攢糞種地。我那點知識,都是沾了文成哥的光。」

  取燈說:「時令呢,時令可是你西貝家的人哪,你看多能幹,文化也不低。」

  梅閣說:「他,就知道逞能,各擰著哪。」

  取燈知道,笨花人說的「各擰」就是彆扭的意思。她聽見梅閣用各擰來評論時令,他不準備就這個話題展開下去,就問起梅閣的病來。但梅閣說時令各擰,還是給取燈留下了印象。她對梅閣說:「聽我大哥說,近來你的身體好對了,但願一天比一天好。」

  「一切從主安排吧。」梅閣說,「我為什麼信主?就因為主早就為人類安排了一切。主要讓我一天比一天好,我就一天天好。主要告訴我,天國近了,我就會欣喜地喊:時候到了,感謝主。」

  「可人也要學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呀。」取燈說,「你就說現在吧,日本人要我們亡國,我們就得當亡國奴?目前,連山牧仁佈道都受到了影響,莫非這也是上帝的安排?」

  「是罪惡,遲早也要受到懲罰。」梅閣說。

  「誰來懲罰日本人,也要等上帝?你跟時令討論過沒有?」取燈說。

  「他,各擰勁兒。整天說不上一句話。」梅閣說。

  取燈想,我怎麼又提到了時令,就又轉了話題說:「我想跟你說個實際的問題:你因該吃藥。現在有許多對症治療的藥,我哥哥也正四處打聽呢。聽說天津就有,他正準備托人。」

  「可藥和上帝比,我還是信上帝的。你看天國就在你我的頭上。」梅閣指著天上奔騰著的雲頭給取燈看,那雲頭很白,白雲的背後正有光芒四射出來。白雲以蔚藍的天空作襯,顯得非常神秘,真仿佛有一個神秘的地方存在。

  「你看到了嗎?」梅閣問取燈。

  「我只看見有彩雲在飄。」取燈說。

  「你要堅持,堅信天國就在頭上,天門已經為人大開。我不知你看見了沒有。」梅閣又問。

  原來信仰對於人是這樣神秘。可取燈不準備和梅閣討論天國的存在與否,她仍然勸她吃藥。她還打算離家前再和向文成討論討論梅閣吃藥的事。這時梅閣突然向取燈問道:「取燈我問你一件事吧,你是不是要走?」

  取燈說:「你怎麼知道的?」

  梅閣說:「我猜的。我哥時令淨往你們家跑,我就知道你要走了。」

  取燈肯定了梅閣的猜測。

  梅閣說:「叫我猜著了,這也是攔不住的事。叫我給你唱首歌送送你吧,咱們倆躺下看著天唱。」

  梅閣先躺下來,取燈跟著也躺下來。她們一同仰望著天國式的藍天白雲,梅閣輕聲唱著:

  耶穌基督我救主,

  夠我用,夠我用,

  除非靠他無二路,

  主真夠我用……

  這首歌,取燈不止一次聽梅閣唱,惟今天梅閣唱得格外動聽,那歌聲悽楚而勇敢,空靈而堅決。

  天空上,雲朵奔騰著一次次地做著聚散,梅閣堅定地說,在那翻滾的雲朵背後,天國之門一次又一次地做著關閉和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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