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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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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向喜趕上最後一趟南去的列車,這是一列悶罐難民車。進站無人檢票,上車無人照料。難民在車下擁擠著,向喜被人擠來擠去找車門,最後總算擠進一節車廂。他看個空隙坐下來,這時卻又覺出自己是個幸運兒,因為擠不上車的難民是大多數。 列車一陣搖晃開動起來,兩個年輕力壯的乘客用力推上了車門。不時有炮聲傳過來,列車在震顫中行駛。向喜判斷,這炮聲是從保定以西的滿城方向傳來,他又想到劉峙能不能守住滿城的事。當列車南行經過方順橋和于家莊之後,炮聲才漸漸遠去。車箱裡稍顯安靜的旅客們這才紛紛解開自己的行囊,拿出吃食充饑。向喜也不由自主地注意起自己的行囊,他身旁有個小包袱和一隻食盒。出門前,儘管順容和向喜吵鬧,但還是去廚房隨意給他抓撓了些吃的,把食物打點在一個三層的搪瓷食盒裡。混在旅客中的向喜看見這個食盒,才想起從下午到現在,他也是湯米未進了。他掀開食盒,就著車箱裡混黃的燈光,先看見幾塊乾巴巴的桃酥;他又掀開第二層,裡面有饅頭,也有保定醬菜。他沒有再掀開第三層。一看見保定醬菜他就失去了對食物的興趣,由此不免又想起和順容在飯桌上的不協調。此時此刻他就像逃過了保定醬菜,也逃出了和順容的不對付。 這列南行的列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無人報站,無人下車。這引得向喜又想起早年他從笨花從軍的那一夜。那次他們也是乘坐的悶罐車,車也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那時他還以為火車就是這樣:像個大黑屋子,地上鋪著葦席,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新鮮倒新鮮,可也不能說多麼舒服。後來他無數次的坐火車,才知道火車還有客車和貨車之分。悶罐車是貨車,客車才是專供人乘坐的。而客車裡還分著等級。再後來的向喜,乘火車常常是頭等車箱的旅客,那是大房間裡套著小房間的車箱,天鵝絨裝飾起來的軟席,窗簾上綴著外國的流蘇。小方桌臺布潔白,擺著洋酒。有一次他和孫傳芳在這樣的頭等車箱裡對坐著說話,孫傳芳說:「喜哥,你覺得這頭等車廂好不好?」向喜玩笑地說:「不好。」孫傳芳說:「怎麼不好?」向喜說:「不如悶罐車寬敞。」向喜的話當然是玩笑。人為什麼會有玩笑?兆州人對此有句形容話叫「燒包」。現在一九三七年的向喜坐在「南逃」的悶罐車裡想,我那時候也夠燒包的。遇到和王占元一起乘火車時,向喜才約束著自己,少了這種「燒包」,那時他只管恭敬地坐在一旁看王占元抽大煙、喝洋酒……和王占元在一起,向喜就少了些隨意。 向喜坐在悶罐車裡不吃不喝,被人擁擠著靜坐,他坐著一個小包袱。出門前順容給他打點食物,向喜就為自己收拾行李,之後,他走南闖北,一直把這塊四方四正的粗布帶在身邊。在他的人生旅途遇有重大轉折需要他更換駐地時,他隨手一抓肯定先是這塊粗布,就像他這次離開保定前的隨手一抓。順容幾次想把這塊布扔掉,還想讓用人打成袼褙做鞋,都被向喜吼住了。順容就說,這塊粗布是個「敗興」的東西,用它壓箱底就沒有好運氣,向喜知道順容膈應它,就儘量讓它離順容遠點。同艾待見這塊粗布,她每逢看見它,空落的心裡就會漾出幾分欣慰和塌實,也就知道了她在向喜心裡的位置。 火車駛過一個大站才加快了速度,憑感覺,向喜知道這已是定州。過了定州,炮聲才變得似有似無。定州過去之後是石家莊,石家莊再過去便是元氏了。像往常一樣,向喜仍然要從元氏下車回兆州。 向喜上車之前本打算從保定郵局給弟弟向桂發電報,但郵局已經停止營業。所也笨花人的家裡人並不知道向喜的歸來。 向喜在悶罐車裡草擬著他的還家計劃,擠在難民的行列裡,倒使他把自己的計劃盤算得更加清晰、堅定。他想著明天就將和全家人見面,明天他將向全家宣佈他的計劃。這計劃不是躲避日本人的權宜之計,它聯繫著向喜的後半生。 列車走了一夜,天亮時到達元氏。向喜在車站雇到一輛驢車。趕車人看他身穿灰布長衫,手提搪瓷食盒,有別于當地老百姓;再看他扛在肩上的四蓬繒包袱,又像本地的織物。趕車人左看右看看不准,就問向喜。向喜隱去自己的身份,只說是山西開染坊的來兆州要賬的。 按照向喜的吩咐,驢車沒有趕進笨花,驢車停在城內西街向桂的門口。 向喜從車上下來,向桂家的門房真把他當成了一個要賬的。那一次這個門房不認識向文成,這一次他更不認識向喜。他對這位風塵僕僕的長衫人說:「山西人吧?」向喜打量著這個生裡生氣的門房,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一個勁兒地拍打身上的浮土。向喜拍土,惹得門房一陣不高興,他對向喜說:「別在這兒拍打呀,土都淌在屋裡了。」向喜止住拍打,抬腿就往門房裡走。門房又對向喜說:「哎,哎,要賬到櫃上吧,裕逢厚花坊在西邊,這是向經理的私宅。」向喜不理會門房的阻攔,還是走進門房,自己看個杌凳坐下,不氣不惱地對門房說:「你說這是向經理的私宅?」門房說:「是啊。」向喜說:「我找的就是你們向經理的私宅。生意人和為貴,找到私宅也不為錯。」 門房見來人坐著不走,又覺得這位客人言語難摸,便想到這年頭要弄清來人的身份很是不易,這就不如先客氣待人,也給自己留個餘地。他一邊觀察向喜,一邊從一個自來風爐子上提下一隻開水壺,為向喜倒了一杯開水。門房一給向喜倒水,向喜才覺出他現在最需要的莫過於吃喝了。他本能地打開他的食盒,從第一層拿出一塊桃酥,就著開水吃起來,也不再說找不找經理了。這時門房倒對向喜說起經理來,言語間帶著幾分炫耀。他說向經理一大早就跟一位韓先生出去了,說是宮崎來了。向喜想,向經理還挺忙,又是韓先生,又是宮崎,這宮崎怎麼也像個日本人哪。但他並不急於弄清宮崎是誰,只問門房:「經理出去了,那太太呢,太太在家吧?」門房只好說:「太太在家。」向喜說:「那就傳稟一聲,告訴太太,就說家裡人來了。」 門房一聽是家裡來了人,這才仔細端詳起向喜。端詳一陣就覺得此人好面熟,接著他終於恍然大悟了:這不就是繡樓相片上那個人嗎!越看越像。門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他真是瞎了眼,沒認出向大人,就請向大人饒恕吧。 門房給向大人磕了頭,爬起來就往院裡跑,去向太太小妮兒報告。少時,他便領來了小妮兒。小妮兒見過大哥向喜,那年向桂帶她去天津,在保定下過車,那時向喜就是一副平民百姓模樣。現在小妮兒看見更加平民百姓的大哥,又聯繫北方的局勢,心裡已猜出了八九分。她進了門房,面對著向喜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是好,先學著文明人的樣子給向喜鞠了個大躬,又推開他的開水碗,為他收拾起食盒,提起他的小包袱說:「萬沒想到,萬沒想到,大哥怎麼也不打封信來,好讓桂去車站接接。」向喜只對小妮兒說:「來不及,來不及。」說著站起來,也不等小妮兒引路就往院裡走,宛若進了自家的院子。小妮兒還是緊走兩步,趕到前頭引路。 小妮兒在前頭引路,領向喜在院裡一陣穿行,走過「曲徑通幽」,走過「飛雲疊翠」,繞過「三潭印月」……前面便是繡樓了。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的向喜,只覺得這院子又陌生又熟悉,直至走到繡樓跟前,向喜才頓時明白了:我這不是走進了宜昌的曹家大院了嗎?那次由曹家慶壽引發的宜昌兵變,仍然歷歷在目。當時,他就是站在那座繡樓上去喝退變兵的。變兵被向喜從曹家喝退出來,又上街滋事了。 向喜隨小妮兒登著「熟悉」的樓梯來到「熟悉」的廊下,走進樓中。當他還沒有來得及細看樓中的擺設時,還是先看見了擺著的、掛著的他本人的那些大的小的照片。而且最引他注意的是擺在迎門條案上的那張半人高的戎裝照。向喜心裡說:桂呀,這張相片快趕上你哥哥我的真人高了。向喜把照片一張一張看得十分仔細,這些照片他自己都沒有保存下來。他看著眼前這一張張照片,相關的故事也一幕幕呈現在眼前,他不相信那就是他自己。可照片上的人又仿佛不停地在說著: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向喜看照片,小妮兒拿來一把摔子要替向喜撣身上的塵土,向喜也不推讓,來到廊上轉著身子由著小妮兒摔打。撣完土,小妮兒就招呼用人給向喜做飯,她站在樓上對下邊的用人說了好幾樣菜。向喜對小妮兒說:「要說餓,是真餓了,你也別弄這弄那了,就給我下碗掛麵吧,臥一個雞蛋,再擱點蔥花香油。」向喜要吃掛麵,不知為什麼說得小妮兒一陣心酸。小妮兒想事想得細,她以為大哥是個落葉歸根的人了,人一葉落歸根也許就格外向家鄉的飯。雞蛋掛麵是兆州這一帶最普通、也是最上等的吃食,女人坐月子,家裡請先生,女婿住十五,病人將養身子,招待最親的親人都離不開雞蛋掛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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