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九一


  小阪聽完向喜的話,遲疑一陣說:「我不把向將軍的話當真話聽。我和許多中國人打交道,開始得到的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席話。謹慎處事,這是中國人所遵循的原則。假如就在今天,向將軍聽了我的話便說:好吧,我同意。在我聽來也許反倒覺得將軍是個輕薄之人了。現在向將軍一推辭,我們一告辭,我以為這才是我們之間一個完美交往的開始。我們幾天後再見吧。」

  小阪說完起身就要告辭,向喜自然不作挽留。他送小阪到門口,看見門口停著兩輛半新的洋車。小阪和陸先生上車後,不知從哪裡閃出幾個便衣隨從,小跑著跟車而去。

  小阪不說幾天後再見,向喜也知道這才剛是開始。他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眼前這場禍橫豎是要他對付的。晚上他躺在床上,預測著事情的發展和他應付的辦法。順容看他翻來覆去地不睡覺,就說,沒見過他這樣死不開竅的人,人生下來就是混事的,不在這頭混就在那頭混。眼前的世道,保住性命,保住家室就好。向喜氣得叫著順容的小名說:「二丫頭,你知道你這種說法要是上了報,你這叫什麼言論嗎,叫漢奸言論!」

  二丫頭自知言語有失,沒趣地扭過臉就裝睡。

  果然,幾天之後,小阪和陸先生又幾次光臨雙彩五道廟街副四號,他們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強硬。他們說,向喜一再支吾應付,已經是對日本人乃至日本國的戲弄。又過了些天,小阪再次來到雙彩五道廟街,就是伴著隆隆的炮聲而來的了。向家窗戶上的窗紙和玻璃被炮聲震得顫抖著,小阪臉上掛著難耐的笑容問向喜:「聽見炮聲了嗎?這可不是中國人過年,這是真正的戰爭。宛平的事④是中國軍人的疏忽大意,以為抓一個日本兵就會得多大便宜。實際錯了,這件事驚動了日本天皇,陸軍部還敢怠慢?我說的還是保定的前途。向將軍是個職業軍人,聽炮聲比我內行。你聽這是高碑店?徐水?滿城?」

  向喜萬沒有料到事態發展會這麼快。幾個月前日軍在宛平城外挑釁似的演習,向喜憑著一個軍人的敏感,已經知道其中必定潛藏著更大的禍端。軍事演習有許多種,早年他在河間的會操就是演習。那是新軍建立後,袁世凱對新軍作戰能力的展示;後來的河南的彰德會操是新軍出師前的預演。時至今日,日本人在宛平城外的演習純粹是對中國人肆無忌憚的挑釁。他記起小阪在和他談話時,無意透露出日本有個「大陸政策」,要完成這個政策,日本人就勢必要製造出一個個事端。他想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句話,宛平的事,不就是一次「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麼。

  向喜聽著炮聲,知道哪一炮是在高碑店,哪一炮是在徐水,哪一炮是在滿城。有歇後語說「保定府到北河——一百一」。高碑店和北河店緊挨著,而徐水、滿城和保定僅有幾十華里之遙。向喜必須思量自己今後的去向了。

  這時,文麒和文麟相繼回到保定家中。他們從北平回來,文麒是中國大學的學生,文麟是香山中學的學生。他們這次回家,實際上是回來和父母告別的,他們要到一個進步青年都在嚮往著的地方去。這時他們還不知道,他們有個侄子向武備在不久前已經去了那裡。他們一路想的是怎樣掙脫家庭的阻力,而這種掙脫將會怎樣艱難和曲折。不過他們堅信,就像有些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那樣,經過一番鬥爭後,末了,他們的結果一定會是偷偷地出走。他們回到家裡,伴著越來越近的炮聲,開始和父親談論保定的前途,卻遲遲不把他們的行動計劃告訴向喜。後來他們沒想到,還是父親向喜催促他們了,向喜對文麒和文麟說:「你們哥兒倆就打算在保定這麼呆下去?」

  文麒和文麟互相看看,文麟就說:「以父親大人之見呢?」文麟說時故意不動聲色,翻弄著手裡的一本書。

  向喜說:「從報紙上看,滿城方向的炮是劉峙⑤和日本的阪垣征四郎⑥對打的。劉峙雖然也作了頑強抵抗,可阪垣征四郎的最終目的是要奪取保定。」

  文麟又說:「那下一步呢?」

  向喜說:「下一步是保定失守。我預計這是五天以後的事,最多七天。」

  文麟說:「我們去笨花吧,到笨花找取燈去。我們想取燈了。」

  向喜說:「回笨花我不是沒想過,可阪垣下一個目標是石家莊。石家莊不起眼,不城不鄉的,但是日本人肯定要看重它——它能控制冀中、冀南和山西。如此,笨花對一個年輕人來說,也不是久留之地。」

  文麟又問:「依父親之見呢?」

  向喜並不直接回答文麟,只拿眼睛盯著文麟手裡的那本舊書,他知道那是一本名叫《西行漫記》的書。書是取燈留在家裡的,向喜閒暇時還翻過幾頁。他覺得其中的故事雖不奇妙,但也讓他瞭解了黃河以西陝甘一帶人們常說的西北之事。書中的一些人名他並不陌生,有的甚至還有過接觸,比如朱德和劉伯承。那是護國戰爭時在四川,當時他在這邊,朱德和劉伯承在那邊,他親自領教過他們的作戰才能。從前向喜對他們北上抗日的主張總是半信半疑,但是現在,自從「雙十二事變」後,他們的言論和行動卻一次次吸引著向喜的注意。在中國軍隊的正面抵抗節節敗退時,他們的隊伍卻東渡黃河開赴抗日前線,這不能不使向喜從內心裡感到崇敬。

  文麟見父親注意他手中的書,下意識地把書往身後藏。向喜說:「別藏了,那本書我看過,那是取燈的書。」

  文麟和文麒驚訝不已,也才揣測起他們和父親的「攤牌」也許並不比預想得那麼困難。於是文麟就讓哥哥文麒把他們的計劃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向喜。向喜仔細聽著,聽完他竟然直截了當地問兩個兒子:「你們的路線怎麼走呢?那位美國記者走的路線是條遠路,他不熟悉中國,更不會判斷地形,走了不少彎路。你們不要走他的路線,要是走曲陽、五臺山就近多了。你們哥兒倆對著地圖研究一下。」

  文麒和文麟聽了向喜的話,對視良久。無論如何,父親的話是出乎他們預料的。

  但二丫頭——順容得知兩個兒子要離家時,立即大鬧起來。雖然她知道她的鬧不礙大局,她還是鬧了起來。她不和兒子鬧,只和向喜鬧,這鬧裡也包含了這些天來她心中的所有怨憤。小阪的幾次登門驅使她不斷湧起無名的衝動,而向喜卻一次又一次對她發出斥責。一個時期以來,她和向喜的關係可說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向喜不理睬順容的吵鬧和阻攔,還是給足了兩個兒子盤纏,囑咐他們趁平漢鐵路未斷,趕快乘車南下。

  文麒和文麟乘火車在定縣下車,按照向喜為他們謀劃的路線向西步行而去。

  兒子們走後,向喜很快就對順容宣佈了他的計劃:他要順容同他一起回笨花。順容堅決不同意,還勸他繼續等小阪。向喜忍不住拿笨花話罵了順容,他罵她是「混帳娘兒們!」順容嫌向喜罵了她,上去就和向喜「撕扒」,她把向喜從屋裡撕扯到院裡。院裡正站著秦嫂,向喜忍無可忍,當著秦嫂狠打了順容兩個耳光,並且又罵了她「混帳娘兒們!」這是他第一次打順容,他打的就是這個沒有骨氣、滿肚子苟且偷安打小算盤的女人。秦嫂知道向喜為什麼打二太太,也不去真勸,女人最懂女人的生性。秦嫂只是輕描淡寫地無人稱地說著:「看氣的,看氣的……」

  一陣激烈的打鬧過後,向喜鄭重其事地叫過秦嫂,交給她兩個月的薪水說,今後保定家裡不再用人了,請她儘早回清苑老家。打發完秦嫂,向喜壓住躁亂的情緒,又叫過順容,仍然勸她和他一起回笨花。他說,如若不然,你就一個人留在保定等小阪吧。

  這時順容看出向喜回笨花是主意已定,自己就選擇了留在保定。她也知道向喜允許她留在保定是真,讓她等小阪是氣話。她決定留在保定。

  向喜想,事不宜遲,當晚他就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第二天天剛亮,秦嫂為他雇了輛洋車,把向喜送上火車,秦嫂自己沒有再回雙彩五道廟,直接回了清苑老家。向喜趕上了平漢線最後一趟南行列車,炮聲震盪著大地,火車似在顫抖著前進。

  順容不等小阪,可小阪真的又來了。小阪是隨著進城的日軍而來,這次他是一襲軍服在身,坐著汽車,在雙彩五道廟街副四號門前下車,衛兵緊跟身後。當他在院門口得知向喜已經不在時,和順容這個婦道也沒多說什麼。

  沒過多久,已經身在兆州的向喜接到順容一封信,順容粗識文字,不得已時也提筆寫字。信是門房老楊親自送來的,信上說:「他爹,你不回來就先不回來吧。你走後沒幾天,小阪就來了。他知道你不在就走了。後來,咱們的西鄰陸宅變成了憲兵隊部,憲兵隊部要擴建停車場,需要咱家的院子。現在牆被推倒了,你種的燈籠紅蘿蔔也給鏟了。前院鏟平了,後院給拆了一半。眼下我一個人住在小東屋裡,廚房也沒有了,屋裡只生了一個煤球爐子……」

  ①.華北政務委員會:1940年在汪(精衛)偽政府領導下的華北最高行政機構。

  ②.齊燮元:原直系軍人,後為日偽治安總署督辦。

  ③.吳贊周:原直系軍人,後為日偽河北省長。

  ④.即1937年日本挑起的盧溝橋事件。

  ⑤.劉峙:時為中國軍隊第二集團軍司令,守保定。

  ⑥.阪垣征四郎:日軍侵佔河北重要將領之一,時為華北方面第五師團師團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