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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梅閣這才扔下手裡的棉襖,猛然轉過了身,眼光不躲閃地看著西貝牛。黑暗中梅閣的眼光也很亮。她看著爺爺想,這是爺爺已經知道她是受洗的事了。於是她說:「你不是都知道了,知道了還問我。」

  西貝牛說:「我是想聽你個人說出來,真有這事兒?」

  梅閣說:「真有。你沒看見我正給個人做棉襖,就是為了那天穿哩。」

  西貝牛聽說梅閣眼前的活兒就是那個時刻要穿的棉襖,就好像立時看見了那個糞坑大的水池,看到了那一群魚貫而行的光腚男女,孫女梅閣正披著包袱皮,光著腚走在這一群男女中。他覺得自己身上冷,也很羞恥。他下意識地緊了緊系在腰裡的褡包說:「不行,你爺爺不答應,除非你不是西貝家的人。」

  梅閣說:「行,從今往後你就把我當外人吧,你就把我打出去吧。」

  西貝牛反對梅閣受洗,但他沒有把孫女趕出家門的打算。他站在孫女身後,看著孫女那單薄的脊樑,突出的肩胛骨,便不再說話。他不再說話,並不是被孫女說服,也不是對孫女那單薄的身子生出憐恤,他是想去找鄰居向文成。一方面找向文成探個究竟,一方面讓向文成勸說住孫女,他知道向文成在梅閣心目中的位置比他這個爺爺重要得多。但自己再發發火也是個攢糞、鍘草、種地的,向文成呢,在梅閣心中快趕上個「二上帝」了。

  西貝牛在小北屋和梅閣說話,西貝家的男女都站在院裡聽,西貝二片也支起一條腿趴在窗戶上往裡看。只有西貝時令不在場。當西貝牛冷不防從小北屋出來,全家人才悄沒聲地散開,個回個屋了。

  西貝牛沖出街門去找向文成。天色已是黃昏,西貝牛一出門正碰上那個雞蛋換蔥的。換蔥的以為西貝牛換蔥,趕緊迎上去說:「正經八百的雞腿蔥……」西貝牛不看賣蔥人的雞腿蔥,繞過他的蔥車就走,迎頭又碰上賣糖酥燒餅的老漢。老漢還當西貝牛買燒餅,便說:「新出爐的,還熱乎哪。」西貝牛看也不看老漢的燒餅籃子,徑直拐進了向家。

  又是向文成擦燈罩的時刻,院內的紅石板已經擺上了一排燈罩。直到西貝牛走到向文成跟前,向文成才看清這位房後的鄰居。他想,這可是位稀客。西貝牛是從不串門的,西貝牛若來串門必有大事,定是為了梅閣受洗的事。梅閣要受洗,西貝牛遲早要來找向文成勸阻梅閣,這已在向文成預料之中。

  向文成把手中剛擦過的一隻燈罩排在紅石板上,對西貝牛說:「牛爺喲,我掐算的是您明天來,沒想到您早來了一天。」西貝牛比向喜大兩歲,向文成管西貝牛叫爺。

  西貝牛愣了一下,對向文成的話似懂非懂,也不知如何開口了。

  向文成知道西貝牛不知如何開口,又說:「牛爺,咱兩家離得再近,您也是稀客。早晨喜鵲叫,必有客來到。一大早咱兩家的房頂上的喜鵲就叫個沒完。」

  西貝牛還是說不出話。他只擅長說花地、谷地、牲口和大糞的事,他知道受洗的內容,但「受洗」這兩個字離他的嘴卻十分遙遠。這時他只是盯著向文成面前一排鋥亮的燈罩,覺得自己的手和腳都很髒,便不停地在褲腿上蹭手,在地上蹭腳。向文成見西貝牛還在局促著,就替他拉過一隻板凳讓他坐,西貝牛也不坐。

  向文成索性進一步說:「牛爺,比常年不到牆這邊來,不像梅閣,咱這堵後山牆對梅閣來說有沒有都一樣。」

  向文成一提梅閣,西貝牛終於開了口。他說:「鄰家呀,我要說的就是梅閣。那是真事喲?我想問問你。」

  西貝牛把向家的人一律稱做鄰家,不分男女老少。

  向文成想,果然是為梅閣受洗的事。既是這樣,他就應該把真實的情況告訴西貝牛,還要亮明自己的態度。他說:「牛爺,你問梅閣受洗的事吧?第一,有這麼回事;第二,要我說,應該讓她自己做自己的主。」

  西貝牛說:「你是說讓她去洗……那個澡?」

  向文成說:「不是洗澡,是受洗。受洗可不同於洗澡。城裡南街有個一品香澡堂,進澡堂就是洗澡。人家這是教會裡的舉動,性質大有不同。」

  西貝牛說:「不都是光著腚下水呀,有個什麼不同。不就是肩膀上多一個包袱皮,叫人往水裡摁呀。」

  向文成笑起來。向文成一笑,西貝牛更加局促,他仿佛知道自己言語有失,就又對向文成說:「都那麼說,披個包袱皮,全身光著。」

  向文成想,受洗不受洗,這本是一個人的私事,也是一個家庭的私事。可把受洗誤解為披著包袱皮往水裡摁就有點荒唐了。這件事還必得給西貝牛說清楚。他對西貝牛說:「牛爺,這樣吧,受洗不受洗你聽梅閣的,披包袱皮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證,沒有那回事。人家山牧仁是個文明人,他傳的教也是教人施愛心,講文明。光著腚披著包袱皮,叫人掐著脖子往水裡摁,絕不是基督教的教義。梅閣真要去受洗,趕到受洗那天,我還說不定要去看看哩。」

  西貝牛安靜下來。也許是他聽了向文成給他的介紹,也許是他聽說向文成也要去看梅閣受洗。但他對梅閣的受洗並沒有應允。他和向文成臉對臉楞了一會兒,只說:「鄰家呀,我走吧,也該吃飯了。」西貝牛轉身往外走,當他出了向家院子時,卻已經感到梅閣受洗的事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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