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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向文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向武備在外地念書。小兒子向有備,今年八歲,他和哥哥的名字裡都有個「備」字。

  全家人都說向文成的脾氣怪,對吃的東西太挑揀。他不吃茴香、芫荽,不吃牛肉羊肉。他說老鹹菜苦,他說鹹雞蛋臭。家裡人拿大白菜剁陷兒,他說聞著頭暈,還說熬南瓜有臭水溝味兒。秀芝說他,同艾就護著他。同艾說:「百人百姓百脾氣,你們說孩子,你們都沒挑兒?」秀芝說:「你就貫著他吧。」其實秀芝對有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有向文成對有備是認真的。他淨拿幼年時的武備和現在的有備做比較,他常當著有備敘說武備兒時的「風雲」故事,用以激勵有備的成長。他說武備不會說話時就會認影壁上的字,大人問他哪個是風,哪個是花,哪個是月,他都能指出來。後來會說話了,故事就更多了。三歲時會背東頭洋學影壁上的「總理遺囑」;四歲時對戲臺上的戲文就過「爾」不忘;吃飯時捋著胸前的圍嘴(把圍嘴當髯口)學著某員外的「引子」說:「春天有雨花早開,秋後無霜落葉遲。」還有,還有什麼寫字快,筆尖從不離開紙,七歲時賽跑得第一,得獎得了個墨盒(白銅的)……聽著這些反復不斷的敘述,有備並不受此鼓勵,也不自卑。有備想認字記戲文我並比哥哥武備差,我沒背過「總理遺囑」,我背過《陋室銘》;我沒背過「春天有雨花早開」,我背過「伊裡門前下了馬,有勞大人相迎咱。」可是有備畢竟有自卑之處,他背書背戲文是心裡背,他說話不順當,他口吃。有備在學校賽跑也沒跑過第一,他走路腳尖往裡拐——裡八字。向文成就把他的裡八字當心病。受了口吃和裡八字兩件事的困擾,向有備于父親面前總有幾分「自慚」。有備愛看戲,有一次他看了一出《捉放曹》,回來向文成問他,那個捉曹操又放了曹操的人是誰?似這等區區小事,有備就是回答不上來。他知道那個捉曹操又放曹操的人叫陳宮,可那個陳宮的陳字,他就是吭哧著說不出來。這件事很讓他無地自容。他以為向文成會逼著他必須說出來,但向文成讓了步,他明白有備回答不出不是不知道,那是另有原因,然而就是這件事橫在有備心中,成了他和父親交流的障礙。之後向文成也遷就了有備,他不再問他《大登殿》裡蘇元帥和魏高參的真名叫什麼。但向文成對有備的裡八字腳卻不能遷就,他止不住讓有備在甬路上練走路,他在他前頭「矯枉過正」地撇起「外八字」做示範。他們走過來走過去,直到同艾看不下去,吆喝向文成這是沒事找事難為有備,父子才停住腳。

  向文成對有備的要求或許有「暴虐」的成分,正是因為他對這個小兒子也寄予著希望。當他面對山牧仁送給他的那一荊藍番茄、羊奶和來亨雞蛋時,這些高營養的食品使他首先想到的是小兒子有備,他切盼他健康成長,他切盼他長成一個武備模樣的有備。

  現在,西貝牛走了向家開始圍住紅石板桌吃晚飯。吃飯的有向文成、同艾、秀芝、有備、取燈。

  夏天取燈來笨花,本打算只在笨花住幾天。但同仁中學因為局勢的緣故遲遲不能開學,取燈就在笨花住了下來,她覺得她已經融入了向家。剛才取燈在廚房幫秀芝拉風箱做飯,聽見大哥向文成在院裡和西貝牛說話,便不時停住風箱聽聽。後來西貝牛走了,取燈見正是停火捂鍋的時候,就停了風箱從廚房來到院裡。她把一隻前塵不染的鋥亮燈罩叩在一盞煤油燈上,劃根火柴替向文成點著。油燈把紅石板照得很亮,月亮也升起來,向家的院子更顯敞亮,取燈點完燈,又進廚房端出秀芝切好的鹹菜,再把秀芝盛好的粥一碗一碗端上飯桌,直到全家圍上紅石板吃晚飯時,她才接上剛才向文成和西貝牛的話題。

  取燈說:「大哥,牛爺同意梅閣受洗了?」

  向文成說:「也不能說同意,他是對受洗有誤解。可攔也攔不住,梅閣又不聽他的,所以才來找我。」

  取燈說:「閨女們也淨拿受洗當笑話講,說山牧師讓受洗的男女都裸體披個包袱皮下水,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可真實了。不過越是這樣我到越是同情梅閣了,盯著多大的壓力呀,長的又那麼單薄。」

  向文成說:「這就是宗教和老百姓之間的矛盾所在。宗教要爭取信徒,老百姓對宗教又持排斥態度。有時候我常為山牧仁想他在兆州的前途。」

  向文成全家吃著飯一直說教會,說梅閣的受洗。取燈又說:「我就支持她,像她這種性格的人,就因該多給她點人生的自由,這對她的生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同艾說:「大糞牛是個榆木疙瘩,管那麼多幹什麼。」

  秀芝說:「可憐見,那天那塊花吡嘰給我看,個人裁,個人做,也夠癡心的。」

  向文成說:「取燈。」

  「哎。」

  向文成說:「這受洗的儀式我還真想見見,也是給梅閣一點安慰,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帶上你們,咱們都去。」

  同艾聽向文成說要帶大家去教堂,就說:「我數叨大糞幹行,可我不進教堂。一家人招搖過市。」

  取燈說:「娘,你不用去,你去動靜太大。我和大哥、大嫂、有備去。」

  眾人說話間,向文成已經停住碗筷,仰頭直對著天上的星星出神。取燈看看想事的向文成說:「大哥,我看你主意已定,那咱就去吧去。」

  向文成「嗯」一聲就找有備,他見有備端著碗在遠處轉悠,就喊有備過來。

  端著碗轉悠的有備沒想到父親喊他,但他對家裡人議論的事,心裡很明白。他知道家裡人支持梅閣去受洗,其實受洗的儀式他倒見過,這一點他比家人明白。去年他和幾個孩子去教堂看受洗,黃長老不讓他們進門,他們就蹬上磚摞,捅破禮拜堂後窗戶的窗紙往裡看。他見過那個灌滿水的大池子,還看見教堂裡早早就生起了一個大洋爐子,熱氣直往外撲。他還看見一隊男女走進來,有人把他們攙扶到池子裡,那些人並不是光著身子只披一件包袱皮,他們都穿著又肥又大、掃著地的大白袍子。有人把他們往水裡領倒不假,那可不是摁,是他們自己一步一步地往池子裡走。後來受洗的人從水裡走出來,講臺上就開始唱歌、演節目……端著碗的有備聽見爹喊他,就知道是為梅閣的事。他走過來,把碗放在石板上,靠著姑姑取燈。

  向文成說:「知道為什麼叫你嗎?」

  有備心裡雖然明白,可他不說話。取燈替有備說:「咱們看受洗去,都去。」

  向文成說:「去是去,不光是看,還有事哩。這事也和受洗有關,誰也不許發杵,輪著誰就是誰。」

  取燈說:「這倒突然,大哥,什麼事?」

  向文成說:「咱給梅閣助助興。我編出小文明戲,你們上臺演。」

  取燈說:「讓誰演,我?」

  向文成說:「你,還有有備,主要是有備。取燈,你是個配角,有備是主角。」

  向文成說到此,全家都放洗碗筷,不約而同大笑起來。同艾笑得最響,這件事讓常年不笑的她感到格外興奮。她笑,還因為她見過演文明戲。那年在保定,有一夥中學生在街上演文明戲,她和孫太太擠在人群裡看,還記住了其中許多臺詞。那出叫《文明結婚》的文明戲,一位主持婚禮的老者(女學生扮演黑鬍子老頭)戴個黑邊眼鏡報禮單,操著某地方口音的普通話,詼諧地不著邊際地說:「山上石塊(十塊),河裡流快(六塊)柳樹底下涼快(兩塊)……」意思是說,為這結婚送份子的只有山上的石頭,河裡的流水和岸上的柳樹,是一場沒有人捧場的文明結婚。現在一提文明戲,同艾就想起那個粘著鬍子念禮單的女學生。

  同艾笑一陣,,秀芝也笑起來,秀芝笑,是笑有備他爹怎麼就想起有備。到時候有備也許是個老頭,也許是個梳纂兒的娘們兒,演戲輪著什麼算什麼。取燈對這些倒不奇怪,她在保定同仁中學時,也上過台。有備更不笑,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火辣。他怎麼也想不出,為什麼爹單在這個時候點到他。他又想起來了那次爹問他「誰捉了曹操又放了曹操」的情景。取燈已經覺出倚在身邊的有備的不踏實,她猜出了他的心事,就給他鼓勁兒說:「有備,站直了,你能。在臺上和在台下不一樣,要不然你試試,你肯定行。」

  向文成想到讓有備演戲也是事出有因。先前一個唱梆子的戲班裡,有位叫九歲紅的孩子,平時說話磕磕絆絆連不成句,一上臺,對於戲文的念和唱就分毫不差。後來九歲紅還成了戲班裡的頭牌。向文成想,讓有備大膽上臺演出文明戲,既給梅閣助了興,說不定也鍛煉了有備。

  取燈給有備鼓勁兒,有備便不再發怵上臺的事。取燈趁熱打鐵地說:「咱有備說了,他演。大哥,你準備編一篇什麼內容的戲?」

  向文成想了想說:「我看你們演一齣『出埃及』吧,這裡邊的主角是摩西。摩西是個老頭兒,還有一群跟著他出埃及的猶太人。有備演摩西,那一群猶太人叫有備自己去找,找到誰算誰,多一個少一個也不要緊。戲裡還有一兩個人物,一個是耶和華,一個是埃及法老。事不多,不時在山上顯一下。取燈就演這兩個人。穿什麼衣裳,怎麼化妝,就交給取燈了。明天我就動筆。」

  一連幾天,向家人都在為這件事興奮。同艾對取燈說:「看看耶穌教的畫吧,穿什麼衣裳一看畫就知道了。」

  只有有備沒說話。這件事他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演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兒,無論如何對他是有吸引力的。這天晚上他做了許多夢,他夢見他老了,淨拄著拐杖走路。他彎著腰走上一座山,那不是山,使棉花垛。在棉花垛上他碰見了取燈和梅閣,她們不認識他了,問他:「你是誰呀?」他就回答不出來。他心裡想說是摩西,說不出,;想說是有備,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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