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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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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文成想結識山牧仁,他要等一個機會。機會終於有了。一個盛夏,天正酷熱,知了正在向家棗樹上高叫,梅閣走進了世安堂。梅閣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短袖布衫,靠色單褲,黑絨鞋上沾著細土。她臉上掛著汗珠,一望便知是從外邊歸來。 向文成正趴在桌上抄寫藥方,看見風風火火的梅閣便說:「你這是從城裡來,好像還有急事。」 梅閣說:「文成哥,有急事哩,山師娘有病了。我們唱詩,不見山師娘出來唱,心想是不是病了?唱完詩,就聽說山師娘是真的病了,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跟山牧師說,叫我給山師娘請個先生來看看吧。山牧師說,請介紹一位吧。我說,就請俺村裡的向先生吧,醫術可強哩。你猜山牧師怎麼說?他說,我也聽說過向先生,你認識他?我說,他是俺南鄰家,我叫他哥哩。山牧師說,就辛苦你一趟吧。牧師一說辛苦你,我就知道是叫我請你哩,我就緊走慢走地回來了。文成哥你就快去一趟吧,山師娘是好人,說人家唱歌像雞打鳴的人沒有好報,上不了天堂,趕到地獄裡也好受不了。」 向文成也聽見過山師娘那飄出院牆的歌聲,當時他站住腳聽聽,心中暗想,那年他在漢口,街上有一家英國咖啡館,晚上常有一位洋女人,打扮得像只火雞,在那裡演唱。她的聲音哆嗦著從咖啡館傳到街上,有時候像雞,有時候像鳥,招得路人都停住腳聽,聽一陣笑一陣。而屋裡喝咖啡的洋人卻不斷拍巴掌。看來外國人的歌唱和中國人的歌唱到底有區別。向文成研究人的生理學沒有那麼細緻入微,他想人的發聲是靠了聲帶的運動,他不知外國人和中國人的聲帶構造到底有多大區別。 向文成決定立即進城去給山師娘看病。但想到梅閣剛才那番話,他還是對她說:」梅閣,剛才你說那些說山師娘唱歌像雞叫的人就得下地獄,我看你也不能這麼說,這好像並不是耶穌教的教義。」 梅閣覺出自己的語言有誤,趕緊說:「我是說走漏了嘴,你可別為了這個就不去給山師娘看病。」 向文成說:「哪兒裡的話,有病人當然得去看,一家人背井離鄉地來到咱這窮鄉僻野,行的也是善事。我去,容我換件衣裳。」 梅閣這才注意到,原來向文成還光著膀子,一條黑褲子白腰的抿腰褲,一條褲腿低,一條褲腿高。她搶先邁出世安堂去找秀芝。她進了東院沖著西屋喊:「成嫂,快給文成哥找兩件衣裳吧,文成哥要進城。」 說話間向文成也進了東院,對迎出來的秀芝說,他今天去見洋人,得穿講究點。 秀芝把梅閣迎進屋,向文成也跟進來。可換什麼衣裳呢,秀芝犯了難。向文成的穿著一向隨意,現在他要往講究裡穿,不知這講究意味著什麼。秀芝奓著胳膊在屋裡一陣亂轉,梅閣倒不見外地扒開了他們的床頭櫃就去翻找。她翻出一件白紡綢汗褂,舉到秀芝眼前說:「就這件。」說著把汗褂擩給文成。向文成抓住這件鬆軟滑爽的汗褂說:「不妥不妥,穿上准像茶葉店掌櫃的。」 梅閣又舉出一件灰地團花長衫說:「這件吧,又大方又時興。」秀芝卻奪過來說:「更不行,像個新女婿。」 後來秀芝找出了兩件得體衣裳:一件漂白洋布汗褂,一條家織土布單褲。秀芝說,這條舊褲子是她剛拿煮青染過的,和新的沒什麼兩樣。向文成換好褲褂,脫掉腳上的家做布襪,換了一雙白線襪,又費勁拔力地登上一雙尖口禮服呢便鞋。這樣,梅閣協助秀芝,總算打扮起了向文成。 向文成把他的白熊自行車推到當院打氣,梅閣搶著拿過氣筒,雙手一上一下地替他打。她推動著氣筒猛打一陣,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她鬆開氣筒,背過身子一陣咳嗽。向文成把氣筒接過來說:「還是叫我吧。」他一邊打著氣,想著在一旁咳嗽的梅閣,心裡說,這孩子到底不是個壯實人,打幾下氣就累成這樣,怨不得整天想著休息呢。 向文成騎著自行車上了路,梅閣坐在後衣架上,使勁揪著向文成的衣裳。向文成說:「人是需要休息,可整天想休息也不正常。」梅閣說:「我就淨想休息。」向文成說:「說的是哪。有了空兒,我得給你診斷一下,該吃藥還得吃點藥。」梅閣說:「不吃藥,我靠主,夠我用,無二路。」梅閣語氣堅定,向文成不再和她討論主的事,他懂得對人的尊重。 向文成和梅閣騎車在大道溝邊上一路顛簸,太陽偏西時他們才來到福音堂。梅閣在前,向文成在後,他們在福音堂門洞裡站住。門洞裡正有一位胖墩墩的中國長老在等向文成,這長老自我介紹說他姓陳,是保定人,還說山牧師正在後院等向先生呢。 向文成無數次從福音堂門前經過,不曾進門。現在他看見,這福音堂院子寬闊而空曠,東西南北的平房把院子四周圍得四方四正。幾棵大槐樹長的無比茂密,為這座教堂增添了幾許幽靜。院中有一眼水井,井上架著轆轤。一個圍著圍裙夥計模樣的男人正搖著轆轤打水,從哪個角落裡還有羊的叫聲傳來。若不是門楣上嵌刻著基督教福音堂,他一定會以為走進了一個大車店。那一排有著拱形窗戶的建築是這院落的南房,南房便是這深召會的禮拜堂。禮拜堂一排六間,現在無人做禮拜,兩扇大門關著。 向文成由陳長老帶領,穿過有著槐樹陰涼的前院,通過一個塗著綠漆的柵欄門來到後院,後院才是瑞典人山牧仁的居所。這是一個有兩畝地大的院子,院裡種著各種花草和蔬菜。一條筆直的灰磚甬路把院子分成兩半,灰磚甬路的盡頭便是山牧仁一家的住房。 山牧仁的住房是一座由灰磚砌成,四方四正,四面起脊的房子,兩面有柱廊,三面有門,四面有窗。兆州人常議論這間古怪的小屋,不知山牧仁一家怎樣在這裡生活。陳長老和梅閣把向文成送進柵欄門,兩人留在了前院。 向文成踩著青磚甬路,聞著甬路兩邊的月季花香,隻身一人往前走,心想,這一定是山牧仁和山師娘的散步之路了。這時山牧仁迎了過來。他向前傾著身子,邁著鴕鳥似的大步走到向文成面前,伸出兩條長胳膊就去和向文成握手。向文成本沒有同人握手的習慣的,他正在不知所措,山牧仁已經抓起了他的手。他握住向文成的手搖晃著,按照中國人的措詞習慣說:「久仰,久仰了。能為內人請來向先生,也是我山牧仁的福分了。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山牧仁說出的中國話很是讓向文成意外。先前他曾想,一個外國人,即使是懂幾個中國字,可要把《聖經》傳達給兆州人,是何等不易。山牧仁到底是怎樣征服了這些中國鄉村信徒的呢?為此他幾次問過梅閣,梅閣只說,人家的中國話說得好著哪。可向文成還是半信半疑。今天當他面對面地和山牧仁站在一起時,才完全明白了。山牧仁的中文程度可不是懂幾個中國字的問題。面對山牧仁出口成章的歡迎詞,倒使向文成需費點腦子精心措詞對答了。向文成在不自覺地握了一會兒山牧仁的手之後說:「早有意來拜會山牧師,今日才得一見。牧師在這窮鄉僻野還習慣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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