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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山牧仁說:「怎麼是窮鄉僻野?你看我這裡又有蔬菜又有鮮花,生活像個貴族一樣。等一會兒我還要請向先生喝下午茶。」

  機敏的向文成就說:「敢問牧師,喝下午茶不是英國人的習慣嗎?」

  山牧仁說:「在我們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也有喝下午茶的習慣。」

  山牧仁和向文成說話間已走到房門前,他為向文成拉開了一扇淡藍色的單扇門,走進門是山牧仁的客廳。客廳不大,但一切佈置都有別於當地人。兩個低矮的窗戶上掛著潔白的窗簾,廳內也沒有條杌,客廳當中四邊不靠地只擺著一張長方形餐桌,桌上的臺布潔白,幾把硬木椅子將餐桌圍起來——這些纖細的硬木椅子,一看便知來自異國他鄉。餐桌上玻璃花瓶晶瑩剔透,瓶中插著剛剪下的月季花。

  山牧仁把向文成讓在餐桌前坐下,從一個涼水瓶裡為他斟上一杯涼開水,說:「向先生喝杯白開水吧,大署的天氣。」

  向文成接過白開水說:「真沒想到山牧師不僅中國話說得這麼好,對中國的事情也瞭解得這麼透徹,連中國的二十四節氣也注意到了,昨天大暑剛過。」

  山牧仁也該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習慣性地先喝一口說:「我覺得中國的二十四節氣是個了不起的發現,而二十四節氣在華北這一帶是準確無誤。在中國南方就有不小的誤差,我去過廣州,立冬、小雪、大雪都過了,人們還穿這單衣,茶花還盛開著。」

  向文成說:「在東三省,驚蟄的時候往往還是冰天雪地。」

  山牧仁說:「說中國地大物博,一點也不誇張。」

  向文成來會山牧仁之前,對他們的初次見面尚有幾分猜測,猜測中還有幾分緊張,他不知道怎樣對待和一個外國人的初次相見才得體。現在向文成把心放了下來,他沒想到和這位禿頂高鼻子的外國人談話會是這樣無拘無束。他學著山牧仁也喝了兩口白開水說:還是先給太太看病吧。說著起身就要往另一個門裡走。他想,這位師娘一定也像他的許多病人一樣,躺在一個什麼地方,要麼昏睡著,要麼呻吟著。哪知,不等他邁步,這位病中的外國女人卻從另一個門裡走了出來。山牧仁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太太的手,引她到向文成面前。山師娘也朝向文成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她那無拘無束的身體離向文成很近。她穿一條碎花無袖長裙,露著兩條光胳膊,那緊束的腰帶使她的胸脯更加高聳。她謙遜地觀察向文成,臉上堆著溫婉的笑容。山師娘這坦然舉止,倒讓向文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當他伸出手和她握手時便覺有一股熱氣向他撲來。再看她的臉,臉格外紅。向文成判斷出這是一位正發著燒的病人。他握著她的手,估計著她的溫度,他想,38度或者更高。本來中醫診病是不用溫度計測溫度的,但向文成不然,在他的出診包裡,常放著一支溫度計。雖然溫度計上微小的刻度向文成看起來很是吃力,可他還是以它給病人測體溫來作為診斷時的參考。

  三個人在餐桌前坐定,向文成便從山師娘的體溫開始詢問她的病情。但山師娘的中文水平有限,她基本上聽不懂向文成的問話,這時山牧仁便來充任翻譯。向文成對山牧仁說:太太在發燒,我猜38度也許更高。說話間向文成就在出診包裡找溫度計。這時山牧仁已經從一個什麼地方也拿出了一支溫度計說:「不必再找,就用這支吧。」山牧仁把溫度計夾在太太的腋下替向文成給她測體溫,山師娘則安靜地回答向文成的問話。向文成一面詢問著她的病情,開始為她診脈。原來山牧仁最好奇的莫過於中醫的診脈了,今天他終於有了向中國醫生請教的機會。他等向文成騰下手來便說:「向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早就想向先生請教。」

  向文成說:「請講。」

  山牧仁說:「我發現中國醫生診脈和外國大夫摸脈搏有著根本的區別。難道一個人的脈搏除了代表他的心率速度以外,還會有別的意義嗎?我看過一本中醫診斷學的書,很費力氣地讀,還是讀不懂。書上把診脈描寫得像變魔術一樣,甚至說脈還有沉和浮。我借此機會很想聆聽向先生的教誨。」

  向文成說:「西醫的摸脈和中國醫學的摸脈意義是有不同。西醫說脈搏的跳動只代表著心跳,我們中國醫生卻能從中判斷出一些和病情有關的現象。比如你說的沉和浮,還有短和緊,澀和絃……這都是一些現象。當然,只憑這些現象斷病,還是得不出準確的結論,要綜合地看一個病人,脈象才有意義。比如太太在發熱,伴有乾咳,頭痛,食欲不振,體溫又有準確的參考,這時我們再結合她的脈象就可以得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結論。中國醫生把這種綜合診斷歸納為四個字,便是:「望,聞,問,切。」這裡的「切」講的就是切脈。現在師娘坐在我面前,我綜合觀察師娘的病況,應該屬￿少陽症,實際就是西醫說的時疫。近來正值大暑,兆州一帶悶熱多雨,得少陽症者不乏其人。少陽症屬外感。」

  山牧仁聽著向文成的解釋,一邊把向文成的話翻譯給山師娘,一邊在一個本子上記錄著什麼。向文成深入淺出、細緻入微的論述使他興奮,他說:「都說向先生的醫術高超,原來向先生講的是科學,不是玄學。從前我總以為中醫的理論近似玄學。」

  向文成說:「我研究著中醫的診斷學,也注意著西方醫學的發展。國外的醫學在診斷學和藥物學方面對醫界有著不可忽視的貢獻。當顯微鏡和X光都在證明著一些不容置疑的現象時,我們光用一個人的脈象來解釋一切,就顯得很荒唐。」

  山牧仁說:「這麼說,中醫診斷也有一些不科學之處。」

  向文成說:「何止是有,應該說還不少。比如說人的上火,難道一個血肉形成的軀體,體內也會起火嗎?」

  山牧仁大笑起來,他把向文成的話翻譯給山師娘,山師娘一時也忘記病痛大笑起來。山牧仁大笑一陣說:「中國有一句俗話,叫作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現在我也勝讀十年書了。」

  山牧仁在中國不算短暫的日子裡,還沒有人用如此簡明的道理向他敘述中醫治病的原理。那天笨花的梅閣為他推薦向文成時,其實他是有過猶豫的,他擔心自己不能接受中醫的診斷。後來,也許他是為了瞭解中醫診病的方法,才決定讓梅閣去請向文成。今日一見這個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願意和這位其貌不揚的鄉村先生交談。

  後來向文成問山牧仁,師娘曾服過什麼藥,他知道一個遠在異國他鄉的外國牧師,家裡總要備些藥品的。山牧仁告訴向文成,太太曾服過阿司匹林。昨天出了不少汗,可體溫並不減。

  向文成說:「這就對了,少陽病就忌一味地發汗。我們的《傷寒論》上說:傷寒脈弦細,頭痛發熱者,屬少陽。少陽不可發汗,發汗則譫語,此屬胃。胃和則愈;胃不和,煩而悸。你看,可不能再發汗了,應該從治胃開始。這是中醫治病聲東擊西的道理。我給師娘下藥吧。」向文成讓山牧仁取出一張紙,又用山牧仁的自來水筆,為山師娘開了藥方,並囑他要到南街仁和裕抓藥。山牧仁接過藥方,說這張紙不僅是藥方,還是向文成留給他的紀念,他要把它好好保存。山牧仁讓山師娘回臥房休息,又對向文成說:「現在我們該喝茶了,今天要按照我們北歐人的習慣度過一個下午。我們先喝茶後散步,我們還會有許多話題交談。」向文成愉快地接受了山牧仁的邀請。

  在山牧仁的客廳裡,向文成轉悠著看房中的陳設和牆上的宗教畫,山牧仁則按照瑞典人的習慣,在餐桌上擺茶具和茶點。他從一隻餐具櫃裡捧出一件件專門招待客人的茶具,又捧出一隻小鐵桶說,這是他們過印度時買的印度紅茶。他說北歐人最喜歡印度紅茶。他把茶葉徐徐放入一把鑲銀的茶壺,用開水沖上,這時才把向文成再次請回餐桌,他為向文成倒茶、加奶,還把兩碟自製的點心推給向文成。他一絲不苟地為向文成表演著北歐人喝茶的程序,並抱歉說,因為今天太太身體不適,不能親自為向先生備茶,他自己備茶就潦草了許多。

  不喜形式的向文成,坐在餐桌前總有些拘束不安,他時而碰飯糖缸,時而將茶勺掉在地上。山牧仁不見外地大笑著為他收拾。為了不讓向文成拘謹,他只風趣的說些喝茶之道。他說在茶裡加牛奶本是英國人的習慣,然而,他們在兆州沒有牛奶,現在加在茶裡的是羊奶,味道就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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