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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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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向喜身著戎裝,被副官、護兵簇擁著坐在了瓦爾斯班的大棚包廂裡。位於大棚後方的包廂竟是用軟緞屏風相隔,桌上擺著幹鮮果子和白瓷蓋碗。向喜環顧這個圓形大棚,只覺得比個小戲園子還要氣派。但置身於大棚裡的向喜,腦子裡不知為什麼還是那些撂地的,他記起撂地的在演出前都先由班主出場「賣口」,賣口的雙手抱拳向看客作揖後,就說些大同小異的開場白「哎——各位爺們兒各位大娘嬸子姐妹,小的我向各位施禮了問安了!哎——常言道,這賣藝講究走,逮狼講究守;鑼鼓就是千傾地,猴子就是騾馬牛哇!小的今兒個初來乍到,借貴方一塊寶地給各位行家耍上幾手……」這便是賣口的張嘴說話基礎。此人若是饒舌者,會更加囉嗦無邊,一心要把演出時間拉長,直到觀眾等得不耐煩時,說不定才會出來一位踢腿下腰的小閨女。那小閨女都是用香煙紙擦個紅臉蛋子,嘴唇上說不定還掛著幹鼻涕,下腰時棉襖的下擺朝天撅著……向喜回憶著品了一口茶,開始等待這個賣口的出場了。可他並沒有等出通常那種賣口的,他等出了一位頭戴大禮帽、身著燕尾服、手持文明棍的黑衣人。隨著此人的出場,棚頂上一排磨電燈也驟然亮起,幕側裡還顯出幾位手持洋號的吹手。吹手奏過一個引子後——瓦爾斯吧,黑衣人才邁起優雅的步子,搖晃著手裡的文明棍走到台站中央,站下來說:「各位軍政大人,各位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各位看客,諸位在上,小的有禮了!」黑衣人說著雙手一攤,向眾人行了一個九十度的歐式大躬,然後接著說:「敝團能在南國為諸位獻藝,乃敝團之榮幸。若問起敝團從何而來?好,敝人現在就自報家門:敝團本來自直隸吳橋。那位又說了,直隸吳橋?我還是沒聽說過。好,您老人家沒聽說過不要緊,可眼下連俄國人老毛子都知道中國有個直隸,直隸有個吳橋了。這麼說,敝團是去過俄國的?正是。俄國人花著自己的羌帖①,看著中國的玩藝兒,連聲喊著『哈拉少!哈拉少!』那位又說了,你們在俄國演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到中國來?哎——這就是敝人今天要告訴大家的。時下,我中華已南北議和,共和實現,國人正在舉手歡呼之時,敝團還能不為此助興嗎?……」這位黑衣人的開場白終於使向喜覺出,這瓦爾斯班到底是有別於他看見過的那些撂地的。雖然此人的言辭仍舊帶著「賣口」的架式,但終歸和那些撂地賣口的不一樣了。聽口音,該人雖竭力模仿著外路人說話,直隸人的口音卻還不淺。比如他把「不知道」說成「知不道」,就這一句話,倒使向喜覺出了幾分親切。從這夥走南闖北、連老毛子都給喊過「哈拉少」的鄉親身上,向喜還感覺到幾分自豪。 當黑衣人再往下說時,言語間便少了官話,多了些賣口的習氣,諸如「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啦;什麼「一會兒就有驚險處,不怕心慌氣短的可千萬別走遠嘍」等等。這時向喜便想,原來這位還是個穿洋服的「賣口」的。 演出終於開始了,節目中,沒有向喜過去見過的那些恐怖驚險,倒不乏一些身懷絕技的把式:吃火的,吞劍的,大變活人,大褂底下捧出魚缸的……都有。可以看出,這瓦爾斯班對這些傳統節目也都作了改造,演員們也不再是一些身穿花棉襖,用香煙紙抹著紅臉蛋子,嘴上掛著幹鼻涕的閨女。男演員健壯英武,女演員嬌豔、婀娜。在一陣馬匹、獅子、老虎過後,壓軸的是女名伶施玉蟬的「鋼絲」。這幾天施玉蟬的名字早在宜昌傳開,說這是一位在俄國走紅、技壓群芳的女子。此刻施玉蟬終於出場了。在變幻的五彩燈光下,她一身小打扮,手持一把紅傘閃爍上場,頓時觀眾眼前一亮。她走到早已架好的鋼絲繩前,一個「雲裡翻」躍向空中,接著便輕似羽毛、了無聲息地落在鋼絲上,宛如一朵荷花突放。她的表演似行雲流水,動作時而驚險,時而從容。她顛顫著自己,不忘和觀眾作微笑交流,她還懂得頑皮和幽默,在舒展的動作中忽然佯裝失妥、就要下跌狀,待觀眾席上有人發出擔心的驚呼時,她一個「鷂子翻身」又把柔軟的身體穩穩送回到鋼絲繩上。一時間全場掌聲四起,觀眾的心被弄得跌宕起伏,驚喜難禁。 用驚喜難禁也來形容一下向喜此時的心情是不過分的。鋼絲上的施玉蟬帶給觀眾的是高超的技藝,帶給向喜更多的卻是一種久違了的快樂。施玉蟬的直隸老鄉身份,更讓向喜覺出一種陌生的親近。演出結束後,他吩咐甘運來給班主送了些賞銀。 以後幾天的演出,向喜每場必到,他奢侈著自己以每天三十塊銀元的價格包下一個包廂,兩元四角的娛樂捐也一分不少付。除此外,向喜還每天專送賞銀給施玉蟬。一日演出後,甘運來把施玉蟬領進了包廂當面拜謝向大人。上著妝的施玉蟬大方地謝過了向喜,倒讓向喜有些忐忑了,在這位女子面前,他竟覺出了自己的幾分不光明。好在施玉蟬急著卸妝,沒有在包廂裡久留。 施玉蟬要離開宜昌了,瓦爾斯班要順江而下去荊州演出,班主(那位黑衣人)領施玉蟬來給向喜告別。向喜這才第一次看見卸妝之後的施玉蟬。他發現施玉蟬比在舞臺上還要顯得年輕,只有十六七歲吧,且身材挺拔,神情大方。她跪謝著向喜,卻沒有卑微之態,舉止是健康和快樂的,就像把鋼絲上的快樂更近地帶到了向喜眼前。 向喜感覺到自己對她的留戀。 但施玉蟬還是按照班主定下的路線,順江而下離開了宜昌。離開時向喜送她一張名片,囑她今後遇有什麼難處可隨時來找他。 向喜沒有料到,三天之後施玉蟬就又返回了宜昌。她牽著一匹演出用的小紅馬來到了向喜的官邸。原來,瓦爾斯班在宜昌上船直奔荊州時,途中卻遇風浪。船觸礁沉沒,人和行頭盡沉江中。施玉蟬靠了這匹小紅馬的幫助浮上岸來,保住了性命。 施玉蟬在向喜官邸將養一些時日,很快恢復了健康,又經一班軍中人的「撮合」,她作了向喜的第三房夫人。一年後,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向喜給女兒起名叫取燈,向喜對取燈疼愛有加。取燈是笨花人對火柴的叫法,取燈是個光亮兒。取燈在向喜眼前玩耍,向喜自覺眼前就閃爍起光亮。 施玉蟬和向喜守著取燈這團光亮又過了三年。就在取燈三歲的時候,一向活潑歡快的施玉蟬忽然變得情緒消沉了——丈夫向大人對她們娘兒倆的寵愛,到底沒能勝過她那天生賣藝的習性,加之不時受到報上刊登的那些演出廣告的吸引,她冷落起丈夫和取燈,開始練起功來。那匹閒置在馬廄裡的小紅馬也被她牽了出來,她和她的馬每天在十三混成旅的操場上飛奔,並即興作著馬術動作,招得十三旅官兵常駐足觀看。 向喜不贊成施玉蟬的行為,一是覺得她這舉動有礙自己的尊嚴,二來他已隱隱覺出施玉蟬不安於眼前的生活了。一日,心煩意亂的向喜問施玉蟬練功的用意,施玉蟬先不直接回答向喜的問話,只神神秘秘地說,「大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講了一個耍把戲藝人的傳奇故事。她說那是黃帝戰蚩尤的時候。黃帝派一個使者到另一個部落傳令,黃帝還告訴那使者,說完不成任務回來必遭斬首。使者去了,遇上一場大風雪,迷了方向,連走數日找不著那個部落。使者又不敢回去,心想不如就此遠走高飛。他忍著饑餓逃到一個小村,想要飯充饑。見一戶人家正開著門在院裡吃飯,卻又抹不下臉來討要,就在門外打起了跟頭引人注意。果然跟頭引起了那家人的注意,他們放下飯碗出來觀看,許多村人也圍了上來,他這才往地上一倒。人們發現他是餓倒的,紛紛拿出吃的給他,有人說,還有什麼花樣耍給我們看,我們管你吃住。使者吃了東西,又翻了一通跟頭,變著花樣。他不斷換來些飯食,自此沿村走著,活了下來。黃帝見使者遲遲不歸,便又派人去抓使者,說抓不回使者也要被斬首。派出的人四處打聽使者的消息,有人告訴說,那個使者一路打著跟頭要飯,活得挺好,已經走得遠遠的了。這人一想,原來賣藝也是一條活路啊,索性也不回去,也就以賣藝為生了。以後黃帝又不斷讓人去追殺前邊派出的人,那些人一經派出就都沒有回去。再以後,這世上就有了賣藝的。 向喜煩躁地聽著施玉蟬的故事,他問她說:「你是不是要去追那前邊的使者?」 施玉蟬說:「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可我還是個光會翻跟頭的使者。」 向喜說:「你這是要走?」 施玉蟬說:「我話已到嘴邊,聽憑大人發落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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