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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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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處長江上游的宜昌,雖不及漢口繁華,但因位置顯要,且連接川鄂,早已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成了長江流域開埠較早的城市之一。二十世紀初的宜昌商賈雲集,從碼頭到市內並不寬闊的街面上商鋪林立,還可見外國人開設的郵局、銀行和酒吧。向喜就是在這裡第一次品嘗了洋酒白蘭地的滋味,那是一位英國海關稽查官送他的。可惜向喜不服洋酒,他對酒的興趣還不如髮妻同艾。同艾倒是有些酒量的,那年她在漢口小住時,向喜已經發現了同艾飲酒的能力。他發現同艾在接受不同地域的語言的同時,也饒有興致地接受著當地的飲食。後來同艾回了笨花,二太太順容來了,順容對於外地的習俗感覺就麻木,更不喜外地的飲食。她固執地眷戀著北方,再說具體些,是北方的保定。她說,普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保定。她常拿南方的一切和保定作對比,她說,漢口老通城的豆皮再好吃也不及保定西關的焦炒餅。她說,城陵磯的土匪鴨再有名也不及保定馬家老雞鋪的鹵煮雞。她說,任何帶餡兒的吃食都不及保定白運章的包子。而南方所有的炒菜都趕不上保定的土豆炒辣椒。說到南方的居住條件,更使她不能容忍,她說再住下去她不長蝨子也要長疥瘡。為什麼?因為潮。被褥潮得能攥出水來。就這樣,那年同艾和向文成離去後,向喜也沒能把二丫頭順容留住。不久,她便帶著兒子文麒和文麟回了保定雙彩五道廟街那所二進的小院。自此向喜一人又過起了簡單的軍旅生活。閒暇時,向喜的思緒常馳騁於笨花和保定之間。

  在向喜的腦子裡,笨花的分量是大於保定的,一想起笨花,他就想得瑣碎而細緻,他尤其願意回憶那些模糊不清的生活細節:他每次外出回家邁門檻時,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他做生意的扁擔是榆木的還是槐木的?他從哪一年過冬時才開始穿襪子?他眼前閃現著從前他那兩隻因不穿襪子而長著皴的腳面……最後他總是把思緒停止在他和同艾之間。他想起離家時他和同艾面對面烤火的那一夜,那一夜他只注意過同艾大襟上的絛子邊,卻沒注意同艾頭上的簪子,那一夜同艾的簪子是那只足銀的還是那只點翠的——同艾有兩隻簪子。然後,又跳過幾年。四月廟他回笨花的那一夜,同艾那一次次的熱情,和一次次的失望,他覺得那晚的同艾分外可憐。開始他認為那是同艾在廟上吃了不乾淨的食物所致,後來聽兒子向文成寫信說並非這樣。向文成說母親的病很是異常,看來和神經系統有關,很像西醫診斷學上說的習慣性腹瀉。向喜想,不管那病叫什麼名吧,反正是那次他回笨花時她落下的,那夜的同艾過於歡喜又過於恐慌,人突然受這兩種情緒支配時,最容易出現意外。向喜由此還會聯想到,誰讓他一個作小本生意的農人轉眼就變成了向中和向大人了呢?同艾不知如何應付他這位向大人了。一想到此他甚至就不知道向大人和向喜是不是一個人了,他糊塗起來,自覺神情就有些落寞。

  甘運來護送二太太順容一行回保定,返回宜昌後見向大人神情黯淡?熏便不斷向他報告些市井消息,花邊新聞,文藝動態,供他解悶兒。向喜對這些卻是置若罔聞。一天,甘運來又給向喜報告了一個最新娛樂消息,說時,帶著不同往常的興奮。他說碼頭上剛剛卸下一個雜技班,連人帶行頭,加上獅子、馬匹整整裝了一船。甘運來且打聽出這雜技班來自直隸吳橋,全名為直隸吳橋瓦爾斯雜技馬術團。這班雜技和馬術不久將在宜昌江岸立棚演出。

  甘運來所以對此消息格外有興致,一是由於他們來自故鄉直隸吳橋,二是這班子具有一定規模,他們將立棚演出。向喜也知道雜技的立棚和撂地,從前在石橋鎮集上就常有撂地的藝人。向喜每次經過那裡都要瞅上兩眼。但他無心駐足,他覺得他們和要飯的實在沒什麼兩樣。石橋鎮也來過立棚的,但進棚要買票,向喜就捨不得了,只當稀罕看過一次。

  甘運來興奮著將瓦爾斯雜技班來宜昌的消息告訴向喜,儘管他竭力強調著吳橋和立棚,可向喜仍然沒有表現出多大興趣,只對甘運來說,這些直隸人也真敢闖蕩。甘運來說,聽說這班子還闖過俄國哩,你聽那名字就不一般——瓦爾斯,准是俄國人給起的.向喜也想起,這宜昌城裡離十架牌樓不遠有家俄國酒吧,舞女就跳瓦爾斯。但向喜不提瓦爾斯,只說,「立棚也罷,撂地也罷,內容都差不多,都是班主逼著一幫傻乎乎的孩子在場子裡瘋跑罷了。會翻倆跟頭就是絕活兒了;不會翻跟頭的,沒準兒還得挨刀哩。」接著向喜就給甘運來講了一個叫「殺人摘瓜」的節目,說是班主逼著一個小閨女往一隻罎子裡鑽,那罎子的口才有小孩拳頭大,小閨女左鑽右鑽也鑽不進去,班主就說,「你這不爭氣的東西,留著你有何用!」說著亮出一把砍刀就朝小閨女砍過來。小閨女邊哭邊繞著場子跑,喊著「叔叔大娘行行好,給我點兒錢吧,我師傅就要殺我啦!」有心軟的看客便開始往場子裡扔錢。但班主還不罷休,他將小閨女摁倒在地,且揮起了閃亮的大刀。他手起刀落,砍刀竟切進小閨女的脖子裡,鮮血頓時流出來。小閨女的頭歪在一邊,頭和脖子「若即若離」。向喜講的是故事,甘運來倒讓這故事給驚呆了,他驚恐著問:「哎呀,那是怎麼回事?」向喜說:「開始我也被他們嚇住了,後來才明白其中的奧妙,典故都在那把刀和刀鞘上。」甘運來仍然不解地問:「那血呢?血是哪來的?」向喜說:「血是紅米湯,紅米湯灌在了刀把裡,刀一砍就臥進了刀鞘,班主用力把刀鞘一擠,米湯流了一脖子。這就是『殺人摘瓜』,有什麼看頭。」

  但是甘運來還是決心要激起向大人對瓦爾斯的興趣,說瓦爾斯演的可不是這個,中式的洋式的都有,聽說還有一位叫施玉蟬的名角,擅長鋼絲和馬術,早已名聲在外。又是直隸人,又有這麼大的名氣,怎麼也得開開眼去。向喜對甘運來的熱切攛掇仍不置可否,不過第二天他還是坐在了瓦爾斯班的大棚裡。原來江湖上有規矩,戲班雜技班每到一地,首演時都要給當地軍政要員送請帖,瓦爾斯班更不例外,他們還得知宜昌住著一位向大人是直隸人,就更重視對向大人的邀請。班主差人將請帖送至向大人官邸,甘運來接待了送請帖的直隸老鄉。後來,當甘運來拿著請帖再次向向喜報告,向喜就決定賞光瓦爾斯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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