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四六


  20

  大總統令

  兩湖總督王占元電呈長江上游警備司令所屬陸軍第十三混成旅之一團,第二旅之二團,陸軍十八師之機槍連,近日在宜昌嘩變,擾害地方,均屬圖亂有據請遞奪上列主官之官勳並嚴行通緝務獲歸案訊辦以昭炯戎此令。

  中華民國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國務總理陸軍總長靳雲鵬

  這一年向桂跟哥哥向喜在宜昌小住,正遇宜昌兵變。兵禍殃及武昌和漢口,宜昌和漢口的銀行、商家損失慘重。時十三混成旅孫建平之一團因參與兵變,受到懲處,該團遂被解散。向桂便有機會收拾了孫團的「營底子」,從宜昌運回笨花。向桂收拾營底子興趣廣泛,有屬￿軍品的雨衣、雨帽、帳篷、子彈箱,也有屬￿民品的桌椅、條案、箱子、掛鐘。其中還有一對漆布沙發。向桂把營底子運回笨花後,除一架德國掛鐘被他掛在房中外,其餘一直堆放在一個閑屋子裡。

  向文成開辦世安堂藥房,想到叔叔向桂帶回的營底子,就把一張楠木寫字臺作了調劑配藥的櫃檯。又在他的診台後面放置一張高背靠椅,一隻沙發也被安置在藥房的一角。然而最讓向文成感興趣的是一張長江上游地形圖。地圖包括了西至四川、東至湖北之地域。寬闊的長江江面,散漫無序的洞庭湖佔據了地圖的大部面積。地圖雖與世安堂無關,可地圖貼在牆上便顯出兩間小房的與眾不同。它使向文成心胸開闊,使他的世安堂早已飛出笨花,宛若與世界同在。

  向文成自小喜歡地圖,中國的,世界的,地方的。他一面研究著那些山川河流,一面背誦著那些奇妙而費解的地名:歐羅巴,立陶宛,蘇門答臘,聖地亞哥……他覺得秘魯念起來上口,而不丹念起來就挺咬嘴。說著黎巴嫩,人們會想到梨,土耳其讓人想到帽子,而大馬士革像個皮貨店。向文成喜歡地圖,也酷愛地理,他能告訴你愛斯基摩人每年要在黑暗中度過多少日日夜夜;而狗能拉雪撬更是笨花人始料不到的。向文成熱愛地理,還淨挑現行地理書上的毛病。他說有一本正在沿用的地理教科書在介紹北京時,竟然在語法上出現了不可原諒的錯誤。那課文在描繪前門大街的繁華時寫道:「北京前門大街尤其精華所在」。他說這句話裡起碼有兩個錯誤:第一,「所在」多餘,就好比「笨花村有雞蛋換蔥所在」,有了笨花村,你還用得著「所在」?第二,形容前門大街的熱鬧、繁華應該用形容詞,「精華」不是形容詞。

  向文成喜歡地圖,也主張年輕人喜歡地圖。兒子武備小時候,向文成就讓他站在桌上認地圖,他為他指出,地球上水比陸地多,藍顏色是水,山像毛毛蟲,鐵路像節節草,圓圈越大城市越大。他告訴他,中國像一片秋海棠葉,「勃海似葉柄,蔥嶺似葉尖,山川縱橫葉脈雲。」武備看著地圖長大了,現在他在縣城上高小。

  武備走了,跟向文成認地圖的人卻沒有減少。西貝梅閣愛看地圖,她對向文成說:「文成哥,我最願意看地圖,看著看著就像走進去了一樣。聖經上也有地圖,你遞說我,聖經上的大海叫什麼海。」梅閣隨手拿過一本新約全書,翻到後邊,指著地圖問向文成。

  向文成也不看聖經,張口就對梅閣說:「左邊那一塊是地中海,右邊那一塊是死海。」

  梅閣又問:「你遞說我伯利恒離耶路撒冷有多遠。」

  向文成說:「七、八十裡吧。」

  梅閣說:「你怎麼知道?」

  向文成說:「你想,約瑟和瑪利亞早晨從耶路撒冷動身,晚上到伯利恒,可不就是一天的路程唄,就和從笨花到石家莊差不多。」

  自從世安堂貼了一張長江上游地形圖,梅閣就來認長江上游。梅閣說:「宜昌離洞庭湖有多遠?」向文成說:「你自己目測一下吧,地圖右下角有比例尺。任何一種地圖都標著比例尺,比例尺標的數字就是地圖縮小後的倍數。」梅閣從地上撿起一根條帚苗,按比例尺撅了一個長短,在地圖上仔細量量說:「我知道啦,二百里差不多。」向文成說:「比例尺的長度是公里,折算成華里是四百里。」梅閣問完宜昌的事,又問城陵磯的事,她問向文成,城陵磯離洞庭湖那麼近,吃魚是不是很方便,洞庭湖裡什麼魚最多?向文成就對梅閣說,這已經是地理以外的事了。他說洞庭湖裡胖頭魚最多,先前他叔叔向桂住宜昌時,淨跟廚子去買胖頭魚。

  世安堂開張了,在梅閣眼裡,世安堂本不是藥房,那實在是一個知識寶庫。她喜歡這裡,她願意和向文成在問答聲中度過一天又一天。秀芝聽著梅閣和向文成的問答,常常聽著不走。她想,西貝家怎麼就出了這麼個閨女,不像她爺爺,也不像她爹,倒像向家的閨女。秀芝說:「梅閣,跟了俺家吧。」梅閣說:「就怕文成哥不要我。俺家早就想趕我走哩,他們嫌我『癔症』。」秀芝說:「俺家不嫌你癔症。」

  梅閣扶住牆認地圖,背沖著秀芝,秀芝就看出梅閣的肩胛骨越來越突出,在一件短袖洋布褂子下面,兩塊肩胛骨像掛著的兩面扇子;短袖褂子裡舒出來的兩條胳膊,像兩根細擀麵杖。人瘦,一頭烏黑的頭髮就顯出格外沉重,濃重的頭髮天生的自來彎,自來彎任意撲散在脖子後頭,像秀芝屋裡月份牌上的美人。秀芝想,這孩子哪兒都不招人討厭,就是這身子骨,骨頭架子一般,不知患著什麼病。有時秀芝問向文成,梅閣有沒有病,向文成認為,一時很難說。人瘦,沒有別的症狀,就很難說是有病。秀芝說:「你給她號號脈吧。」向文成?押說:「目前不適宜,好好的人,你給她號脈,她還真當自己有病哪。」

  秀芝是來幫向文成泡制中藥的,中藥裡有不少藥需要蜜炙,小柴胡湯裡就有兩味,一味是枳實,一味是甘草。世安堂開張後,向文成讓秀芝學炙藥,說,我開了藥房,你也是半個藥房夥計了,先學炙藥吧。他把從縣城仁和裕藥鋪學來的中藥泡制技術告訴秀芝,秀芝心領神會,很快學會了炙藥。炙藥不能用家裡做飯的大鍋臺,需要爐火。向家廚房裡專為向喜待客炒菜盤下的高灶,便成了秀芝泡制中藥的爐灶。秀芝把一個灰砂鍋坐在高灶上,不燒煤炭,只抓把花柴點火,花柴火比煤火溫柔,比麥秸火硬,很適於炙藥。秀芝把花柴點著,把一勺蜂蜜倒入砂鍋,待蜂蜜沸騰起泡後,倒入藥材,快攪拌,鍋離火,灶上立刻升起一股又苦又甜的草藥味兒。向家院裡常常彌漫著這種氣味。秀芝呼吸著這種甜中帶苦的氣味,奔忙于世安堂和廚房之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