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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很少有人走進元慶的院子,向文成也是第一次進來。在這個白槎小門裡,狹窄的院子滿地散亂著柴草。雞很多,黃昏中雞還沒有上窩,它們在人的腳下也不躲避,人好像隨時都能踩到它們身上。只有當人真的踢到它們時,它們才咕咕嗒嗒地跳起來跑走。走動兒走得熟,知道躲著雞走;向文成踢了不少隻雞。

  走動兒替向文成挑開一間小屋的門簾,向文成進了屋。屋裡沒點燈,黑暗中只傳來元慶媳婦的呻吟聲。向文成吩咐走動兒點燈,努力習慣著屋裡的一切。這間小屋的牆被柴草煙熏得很黑,炕上葦編的炕席也已是深褐色。鍋臺連著炕,鍋臺上散亂著幾個飯碗。走動兒雖然點上了燈,整間屋子還是像一個黑洞。元慶媳婦正側臥在炕席上。她背朝著牆,一會兒把自己團起來,一會兒又把身子伸開,好似一隻離開水掙扎著的蝦米。向文成發現,這女人光著身子只蓋了一條被單。他坐在炕沿上為元慶媳婦號脈,走動兒把她搬起來,她身上的被單滑落了,裸露出胸脯和肚子。走動兒又把被單往上提提,給她作些遮蓋。在昏暗的燈光下,向文成看不清女人的身體女人的臉,只覺得她是一團白氣。這團白氣使向文成想到了《聊齋》裡那些狐狸和鬼,他也想到了活犄角。他越是這樣想,眼前這股白熱氣仿佛就越是向他撲。他想,有熱便是人,狐狸和鬼身上肯定是冰冷的——向文成仿佛是自己跟自己開著玩笑。他為她號完脈,用手背在她的臉上試了試溫度,他的手像觸到了熱鐵鍋。向文成又讓女人平躺下來,想為她做西醫式的叩診。他發現這是一個短小的女人,五短身材,體態卻鮮明。這個短小的女人現在正焦灼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只喊肚子疼。向文成用手指叩動著她的肚子和小腹,小腹脹得像口小鐵鍋。他想,按西醫生理學的說法,這位置正是膀胱。膀胱鼓脹,病人又喊肚子疼,應該是尿閉的症狀。他問女人有沒有小便,女人和走動兒都聽不懂向文成的話。元慶媳婦只拿疑惑的眼睛看走動兒。向文成換了個說法,他說:小便就是尿,有尿沒有?元慶媳婦聽懂了,似乎就為了這個聽懂,她那痛苦的臉上居然還露出了羞澀難耐的笑容。她帶著羞澀的笑容回答了向文成的撒尿問題,她說她已經三天三夜沒撒尿了。說完一臉懇求地盯著向文成,就像是說,尿不出來,我怎麼辦呢?

  一切跡象表明,元慶媳婦得的是熱症,張仲景把這類病統歸為傷寒雜症。而在他所著的《傷寒論》裡記載著,有種「太陽病」和眼前的這種女人的症狀很相似,脈象也符合。《傷寒論》上說,「太陽病,脈浮緊,無汗發熱,身疼痛,陰虛小便難。陰陽俱虛竭,身體則枯燥,當以小柴胡湯煮之。」

  向文成為元慶媳婦診著病,又一次想到活犄角的事。他覺得這女人怎麼也不該讓活犄角籠罩一輩子。哪有活人到天上下雹子的事?可從前他對對活犄角的現象又百思不得其解。前些天他看報,讀到一則和活犄角現象相似的消息,這才為活犄角現象初步下了結論。向文成決定把這則消息講給元慶的兒子奔兒樓聽。他診完病,開了方,把站在門口的奔兒樓喊進家。奔兒樓聽見向文成喊他,扭捏著不進門。向文成說,「進來吧,我和你討論點兒書報的事。你識字不少,應該更能斷事。」奔兒樓這才進了門。向文成說:「奔兒摟啊,你說人為什麼要識字?」

  奔兒樓說:「是為了長知識吧?」

  向文成說:「對。可什麼是知識呢?」

  奔兒樓不說話了。

  向文成說:「叫我看,知識就是超出你眼前的事。」

  奔兒樓不知道向文成現在為什麼同他談知識,他一雙大而深陷的眼睛只茫然地看著向文成。向文成說:「你知道無線電吧?」

  奔兒樓說:「聽說過。」

  向文成說:「前兩天我看《申報》,報上說有個地方出現一種怪病,有人一聽無線電就會失去意識,昏睡不醒,像假死。至今也找不到有效的治療辦法。你猜我為什麼給你講這個消息?」

  奔兒樓不說話,一直躺在炕上的元慶媳婦也側過身子細聽著。走動兒在黑影兒裡抽著煙,聽得更加注意。

  向文成又說:「我分析,這種現象是電流的干擾所致,無線電裡有電流產生。雷電也是電流,下雹子時電流就格外猛烈。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假死過去,就成了活犄角。其實這是受了雷電的影響。這兩種現象依我看都應該叫恐電症。奔兒樓,你好好想想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吧。走,跟我去抓藥吧。」

  奔兒樓覺得向文成說得在理,也知道向文成為什麼專給他講這番話。他在笨花寫字好,有人就說那是因為他也沾著活犄角的血脈。這使他自覺低人一等,而他的娘更像個伸不開腰的蝦米。聽了向文成的話,奔兒樓便覺出他娘有幾分可憐,他決定跟向文成去抓藥。

  在世安堂裡,向文成給元慶媳婦開了小柴胡湯,方劑量很大。他一面抓藥,一面對奔兒樓說:「咱可都是識字的人,斷事就得有點科學根據。你說地上的人真能到天上去下雹子?」奔兒樓聽著向文成說話,接過藥包。向文成又囑咐他煎藥的要領。

  元慶媳婦服完向文成開的小柴胡湯,有尿了。可伺候元慶媳婦的還是走動兒。

  元慶媳婦蹲在炕上撒尿,走動兒拿個紅瓦小盆給她接。元慶媳婦尿完,頓時覺出少見的輕鬆。她對走動兒說:「走動兒,我好了。這兩天我淨想文成說的話。」

  走動兒說:「文成那天說了很多話呀,你想的是哪一段呀。」

  元慶媳婦說:「敢情人一時死了是雷電的過。」

  走動兒說:「既是這麼個理兒,往後可別再想這件事了。」

  元慶媳婦說:「我不想,也擋不住別人想,你也不能把向文成的話去遞說一村子人。你就是遞說人家,人家還有個信不信呢。」

  走動兒一面拿小盆給元慶媳婦接尿,心想,也是,誰又能堵住別人的嘴呢,他把一小盆尿端到院裡,潑進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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