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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父親的問話讓向文成有些慌亂,他沒有想到父親對區區小事還如此在意。對這次的向喜還家本來就心存緊張的向文成,此刻更是不知所措了。自從那年的漢口歸家後,向文成已經意識到,他和父親再也不是兩個人光著屁股在府河洗澡時的父子了。後來,父親越是對他表示關切,他就越發不知所措。從理性上講,父親給他訂報、寫信……他存有說不盡的感激之情。他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著幾分炫耀乃至幾分誇張地大談父親向中和在軍界的新聞、趣事;他也可以在書信中用文字表達對父親的尊敬。但當他和父親面對面地站在一起時,他突然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從廟上的相遇到現在,他最發怵的一件事就是回答父親的問話。父親問個「老鴰喝喜酒」能否入藥還可以支吾搪塞過去,問他為什麼不請人寫字,他又該如何作答呢?難道他能說區區小事他能勝任?向文成思忖片刻還是找到了一種說法。他說,當時雕工催得緊,沒來得及再請別人寫。

  向文成欺騙了向喜,向喜也聽出了兒子對他的欺騙,便不再就寫字的事發表議論。向文成卻越發局促不安起來,因為他欺騙了父親。他臉上的肌肉不能自製地一陣驚悸,他覺得他已經不是他自己。幸虧向喜又轉過身和向桂說話去了,向文成才獲得解脫。

  向喜對向桂說甬路砌窄了,說中間那塊太湖石可以不擺,本來院子就不大。說著走出月亮門,進中院去看父母。

  向喜在東院看房,秀芝和向桂媳婦早到中院去給二老換衣裳去了。從前鵬舉和老伴住東小院,新宅院落成後,鵬舉非要住中院不可,說中院嚴實,賊進不來。中院的結構大體如東院,只是後來磚不夠用,就把本是四合院的西配房抹成了青灰的,正房檐下也少了磚雕。

  秀芝要給二老換衣裳,二老就知道家裡來了客人。每逢來了客人,家人都要給老人換衣裳。這些年鵬舉更顯老態,人也越發糊塗,老伴也只能半倚在炕上。向桂的媳婦叫扔子,扔子和秀芝一陣忙碌,總算把老人打扮起來,鵬舉穿起煙色團花緞子馬褂,藏藍長衫,捂汗似的正坐在迎門椅子上;老伴只披了件竹布褂子,挺坐著。

  向喜跨進門來,果然鵬舉不知是誰,說:「打哪兒來呀?買穰子的喲,去花坊找向桂吧。」鵬舉的老伴連有人進來都沒發現。

  向喜見父母從來都是下跪施禮,現在人未跪下,眼淚先掉下來。他跪在地上,叫了爹又叫了娘,連著說了幾次「我是喜,我是喜」。鵬舉就說:「不是買穰子的,是收雞的呀。」向喜站起來拉住鵬舉的手,不再和他說話,擦著眼淚,讓甘運來從隨身攜帶的箱子裡將買給爹娘的禮物擺在桌上,囑咐秀芝說,這東西叫油綢,是廣貨,閒暇時給老人裁套褲褂,穿上涼快。長衫馬褂太熱。還說,老人老了,別嫌棄他們,替我行孝吧。

  向喜出了中院正房,穿過一個月亮門來到西院,西院向桂住,三個院子格局大同小異,只在用料上露出些每況愈下。西院只有正房是磚房,東西配房一律青灰抹牆。看此情景,向喜想,我弟弟向桂看似放浪,怎麼也是向家人,終是不為個人爭執計較。想著,就有些感動。他明白這每況愈下的建築規格,都只為少了幾窯磚。當初他要是不顧保定只顧笨花,也不至於如此。

  向桂看出哥哥的心思便搶先說:「三窯磚咱得使在正經地方,大門二門不能含糊;後山牆,東西山牆是朝外的,咱也不能讓人看出寒磣;表磚牆攔腰三葤,是個正經規矩;還有後院的大西屋是客房,更不能露怯。三窯磚,九萬九千塊,就用完了。」

  向喜聽完向桂的介紹說:「這樣用磚也是個兩全的辦法,在村中蓋房還是不要出人頭地為好。」

  向桂說:「我也是這麼想。去看客廳吧。」

  向喜出西院去後院看客廳。後院果真天地廣闊,一扇黑桐油小門把前三院和後院隔開。向喜剛走進後院就看見一側有一排西屋。這西屋離地三尺突兀地崛起,屋前一排雕花長廊,雕工雖不屬上乘,但比起前三院要排場得多。闊大的庭院眼下雖然荒涼空曠,但稍加點綴修繕,不就是座後花園嗎。向喜在院內踱著步做著丈量,計劃著這後院的前景,說:「原來你們把力量都使到客廳上了。」

  向桂說:「哥哥好客,咱家雖不是王府,怎麼也不能在這地方顯得寒寒酸酸哩。」

  向喜在廳外觀看一陣,走進客廳,發現這客廳用隔扇隔開三間坐客,兩間供客人歇宿。迎門的方桌條杌雖不是硬木,但大漆尚新。迎門掛一幅王士古的青綠山水,兩副對聯是沽上名士華士奎書寫。上聯是:前江後嶺通雲氣;下聯是:萬壑千林送雨聲。再看屋頂已作過裱糊,窗紙正新。向喜想,倒是個待客的地方,說不定明天石橋鎮的葛俊就會趕過來。這次回家向喜還想會會許子然,一來多交一位朋友,二來也給文成送個歡喜。這次他還從南方帶來了海參和玉蘭片準備分送給友人。想到待客,向喜又看了廚房,廚房裡除了農家用的鍋臺,還專為他盤了一個炒菜用的高灶,高灶旁已碼好大砟②供他點火。

  接著向喜又看了倉房,馬棚,草屋,糞坑,男女廁所。最後他來到那個只用乾打壘土牆圍著的後園子。笨花人管後園子叫居連,現在居連裡只種了些椿樹、洋槐。樹還小,整個居連看上去就空曠無邊。但向喜對這個尚顯空蕩的居連卻用心深遠。他想,待到他葉落歸根時,可以由著他打整。這才是他的好去處。

  向喜走馬觀花似地看完宅院,返回東院時,天已近黃昏。街裡傳來「雞蛋換蔥」「打洋油」的叫賣聲。晚飯時,全家人還是圍坐在棗樹下的紅石板前喝小米粥。與往日不同的是,同艾讓秀之買了油酥燒餅,還煮了老醃雞蛋。從前向喜喝小米粥,覺得小米粥是笨花的上品,香甜無比。現在向喜喝小米粥卻覺不出香甜了,但他喝,和家人一樣地喝。他想,回到笨花他應該喝小米粥。

  晚飯後向喜和全家人圍坐在棗樹下,少不了又說了些家長里短。北斗星的「勺把兒」已歪向西南,是各回各屋的時候了。

  向喜這次回家,好像是第一次走進屬￿他和同艾居住的東院正房。他看見桌上的罩子燈擦得很亮,照著條杌上的帽筒和羅漢。畫著小八寶的帽筒和斜披著袈裟的羅漢都是他讓向桂從宜昌帶回來的。帽筒旁邊是一套烏木匣裝的他喜愛的淳化閣字帖。他覺得條杌上擺帽筒、羅漢合乎規矩,淳化閣的字帖擺上條杌就不倫不類。他問同艾是誰擺的,同艾說是向桂,向桂說擺上它只是為的文明。

  條杌上方的中堂寫的是朱子治家格言,向喜崇尚朱伯如的治家格言,主張把朱子的治家思想貫徹給家人。他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東瞅西看,牆上一架德國自鳴鐘已經打了十一點又半點。自鳴鐘提醒著他,現在他應該想想同艾了。

  同艾已經為向喜擺好洗臉水,洗腳水,把兩條不曾用過的新毛巾搭在椅子上。其實同艾坐在細車上想的事,向喜也正想著:他該怎樣對待同艾呢?

  向喜洗漱完自己,躺上同艾今天新買的涼席,把頭枕上同艾在涼席上擺好的一個大枕頭。這時同艾不等向喜讓她,也枕了上來,一切如以往一樣。向喜仰頭看著紙糊的頂棚說:「同艾,你說我出哩過沒有?」向喜是問同艾,你說我離開過家沒有。

  同艾機敏地說:「要我說,你沒出哩過。外邊的事都像做夢,家裡的事才是真事。」

  向喜說:「我也整天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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