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三九


  17

  向喜和全家從四月廟會上回笨花,坐細車的仍然是同艾。向喜和家人在車後走著。同艾坐在車上,湊近細車的後窗打量著走在車後的向喜,努力尋找著幾年來丈夫身上的變化。她看見向喜剛剃過的頭上淌著汗珠,烏黑的眉毛下還是那雙熟悉的眼睛。那眼光平和,使你常常看不出那是喜還是憂。一雙稍顯外八字的腳,步履是從容的,這腳上穿一雙黑皮便鞋,廟會的浮土已經把鞋染成了土黃。同艾還是發現了丈夫體態上的變化:他的腰比過去粗了,肚子便有點挺。現在穿著中式汗褂,肚子就更顯突出。她想,丈夫若穿上軍裝也許就不顯肚子了,可能還有幾分魁梧,軍裝遮醜。同艾還發現,這時的向喜蓄起了鬍子。和同艾在外面看見的軍官一樣,他們很注意對鬍子的修剪,這讓他們顯得神氣活現。同艾看著車後這位男人,時而把他想成從前笨花的向喜,時而又覺得他是另一個人,他本是領兵打仗、威風凜凜的向大人。她實在不知怎麼對待這次向喜的還家,她坐在車裡一陣又一陣局促不安,不斷變換著坐車的姿勢,汗也濡濕了她的夏布上衣。

  向喜和家人出了廟會,走過柏林寺,走過東門臉。東門下有兩個站崗的士兵,穿著袖子偏短的灰軍裝,帶刀快槍隨意提在手中。向喜覺出這兵們紀律的鬆弛,他想起這是馮玉祥①的七師。直皖戰爭後,京畿一帶盡屬直系。看到直系的人在守兆州城,向喜卻又感到幾分親切。

  甘運來催促向喜坐車,向桂也讓哥哥上車。向喜對他們說,他願意走路,他願意走走看看。

  走出東門走過東關,才是去笨花的正道。一條黃土道溝蜿蜒八裡,道溝又寬又深,車輛走溝底,行人專走溝上的黃土小道。溝裡溝溝壑壑,浮土揚長;小道則堅硬平坦。從前向喜站在道溝這邊看那邊,只覺得道溝寬闊無邊,常拿它和黃河和長江作著比較。如今剛從長江邊回來的向喜再看這黃土道溝,就覺出道溝就是道溝而已。他只發現了這條深陷多彎的道溝於戰爭的用途:它足能埋伏下一個營或者一個團的人馬。現在正值四月廟會,或趕廟、或回村的大車小輛,在溝底東搖西晃地錯著車。趕車人吆喝著牲口,聲音從道溝傳出來,傳得很遠。趕車人只認識向家的細車,卻並不注意走在溝上、身著便服的向喜。這使向喜免去了許多與鄉人的寒暄。

  向喜在前,家人和甘運來在後,說著話離笨花村越來越近了。他有時掐個將熟的麥穗在手裡搓搓;有時掐棵打破碗碗花聞聞。離開家鄉後,最讓向喜想念的好像就是家鄉的野花野草。四月天,溝沿上的花草爭相生長,向喜熟悉的豬耳朵棵倒不顯突出了,突出的是「老鴰喝喜酒」。這是一種尺把高的柴梗,梗上有紫葉和藕荷色的小喇叭花。把花揪下來,抿在嘴裡吸一吸,便有一股甜絲絲的酒味兒噴出來。笨花的大人、孩子都待見這「老鴰喝喜酒」。向喜在大江南北的曠野裡常常想起它。他帶兵打仗,每到一處,閑下來時就走出戰壕去找「老鴰喝喜酒」,可他從來也沒有找到過。今天他終於又看見了它。他揪下一朵「老鴰喝喜酒」,放在嘴邊吸一吸,突然喊過向文成,問他這東西能不能入藥,中藥裡有沒有這種東西。

  今天,向文成自從在廟會上見到父親,還沒有機會和父親說話。現在父親這一突然的發問就使他有些緊張。他勢必要謹慎地對待父親的問話,並努力回答得規範流利。他說,從前他並不留意「老鴰喝喜酒」這東西,本草上倒有一種叫「土知母」的藥,形狀和它有些相似,大約就是這種東西,但又不敢肯定就是。向喜又問向文成「土知母」的藥性,向文成說,「土知母」性甘溫,可解毒消積。

  向喜對向文成規範而流利的介紹卻顯得似聽非聽,只說,這地裡的花草就像人一樣,哪裡的花草就是哪裡的花草。哪裡的人就是哪裡的人,想變也變不了。人和花草都是當地的水土養育的。

  向家一行人走路說話,不覺已行至笨花村西。再向東看,眼前有一帶新起的乾打壘院牆,從後街西口一直延伸到前街西口,院牆內突現著高高低低的青磚房。有幾棵老榆樹從牆的北側突出來,喜鵲正叼著花柴在樹上搭窩。向喜想,這乾打壘的新牆便是向家後院了,那老榆樹是西貝家的,看起來和向家的院牆連在了一起。他停住腳問向桂:「這道牆從北到南一共有多長?」

  向桂說:「一共是二十五丈有餘。」

  向喜說:「磚不夠用了才壘成乾打壘的吧?」

  向桂說:「要是把這道牆也砌成磚牆,還得兩窯磚。我和文成商量,不如先乾打壘的打起來將來有機會再表磚。」

  向喜說:「不表磚也無妨,一個外院居連牆。」

  向桂沒有再就這道外牆表磚的事同哥哥討價還價。

  向喜本想不顯山水地回笨花,可村口還是聚集了不少人觀看向喜的歸來。原來是瞎話早就向村人傳了話,說向大人就要回村了,向大人這次回家不帶護兵馬弁,也不穿軍裝,就一身洋布褲褂,信不信由你們。

  村人便沖著瞎話說:瞎話,瞎話。先前向大人當營長回家還穿軍裝帶護兵哪,這次保准帶著一個馬隊。他們立在村口土坡上看馬隊,沒想到一個穿白衣灰褲的人早已站在他們眼前。這人在村口站住,向村人拱手施禮,有人認出這真是向喜,向喜真穿著洋布褲褂,人們才想到他們又拿瞎話的實話當瞎話了。瞎話站在村人中說:「喜哥,他們正站在這兒看你的馬隊呢。」向喜只是微笑著問鄉親家裡的事,地裡的事。他看見人群裡站著西貝牛,便說:「牛叔,麥子要開鐮了吧?」西貝牛忙把披在光膀子上的紫花汗褂舒上袖子,趔趄著從坡上走下來,像沒有聽懂向喜的話,一時也不知怎麼回答。向喜想,我不該說開鐮,應該說割麥子。開鐮是南方人說的。他走近西貝牛又說:「牛叔,該割麥子了吧?」果然西貝牛聽懂了,說:「這蠶老一時,麥熟一晌,也就一兩天的事了。」

  甘子明走下土坡對向喜說:「我還是叫叔叔吧,叫向大人不習慣。我是後街甘家的子明。怎麼,《益世報》上說又把吳光新放了,我分析准是有人講情吧?」向喜只說時局變幻常常出人意料,他並沒有直接回答關於吳光新的事,只問了甘子明和向文成誰大誰小。還有人攔住向喜問長問短,瞎話及時給向喜解了圍。他說,「等著看馬隊吧,向大人在前,馬隊可在後頭呢。那馬隊長得很,這頭進了兆州城,那頭還在石家莊哩。這會兒快叫我喜哥先回家看看吧!」

  村人又鬧不清瞎話說的是瞎話還是實話了,有人說瞎話又在說瞎話,有人卻走上高坡開始向西張望找馬隊。

  向喜這才拱拱手從人群裡拔出腿來,開始朝那座他朝思暮想的、由他親手設計的新宅院走。他先站在大門口端詳一陣,才走進大門向右拐,邁過兩級青石臺階進二門。他又在向文成的柱式門樓下站住看看,然後繞過四扇可啟可關的綠漆燙金星的閃車門進入東小院。他熟悉的那棵棗樹還在,樹下那塊紅石板和那個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鎖,現在就像挪了地方一樣。其實它們都還在老地方,是宅院擴大了,也變了格局。現在向家人管過去的東小院叫東院,管西小院叫西院。

  東院正房五間,還是因襲了笨花的傳統形式,兩明一暗,東西耳房,柱廊,平頂。屋頂用大灰爐渣捶硬,叫捶頂房。窗子和門在同艾的建議下作了必要的改進:四方四正的窗櫺下加了一排玻璃。簷下無任何裝飾,只在東西耳房牆上各出三個「滴水」,滴水以下有磚雕,雕著喜鵲登梅。雕喜鵲登梅也是同艾的主意,同艾願意討個「喜」字。文成猜出母親的心思,格外重視這六塊滴水的精雕細刻,每塊磚雕的下方還有碗大的深刻楷書,從右向左念是「民國九年桃月」。向喜仰頭看著滴水下面的字對向文成說:九年,桃月倒對,可這滴水下邊的字怎麼不請個人寫?他已經看出這六個字本是出自向文成之手。他覺得兒子的字寫個地契文書尚可,字若刻上屋簷應該是登上大雅之堂了,便不是誰都能寫了。文成小時只在保定練過幾天柳公權的玄秘塔,後來,加之視力銳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