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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11

  白露以前大莊稼掩映著棉花地,棉花地在大莊稼的遮蓋下像一片片的海,一鋪鋪的炕。大莊稼放倒了,海和炕,炕和海連成了片。少了大莊稼的掩映,人們放眼四望,能看得很遠,種花的花主對花就不放心起來。這時,家家花地裡都搭起了看花的窩棚。花主們派出家裡的人去窩棚看花,盛開的棉花朵招人。有女人就專往這盛開的花朵上打主意,晚上她們鑽進窩棚和花主纏磨,掙花,於是就有了鑽窩棚之說,於是窩棚和女人在花地裡就成了一道風景線。這窩棚用竹弓和箔子草苫搭成,半含在地裡,四周再圍起穀草,培好土,裡面鋪上新草和被褥。人走進去直不起身,只能在草鋪上盤腿說話。這窩棚防雨、防風又防霜,秋分過後花主們就把窩棚搭起來,直到霜降,滿街喊著「拾花」時,還拖著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那時的夜只屬￿看花人。

  從前西貝家是小治看花,後來時令長大了,看花人就變成了時令。這年時令還沒有娶媳婦,自己就能決定自己的事。只有西貝牛對時令不放心,他看著時令為自己打點被褥要去看花,就在院裡指手劃腳地說:「先說下,看花就是看花,花可是你爺爺你爹種的。」時令打捋著被褥不說話,西貝牛又說:「說你哪,看花就是看花。花這物件多一把就是一把,少一把可就缺一把。」時令就說:「爺爺,我知道,我還不知道多一把是一把,爺爺你也看過花。」西貝牛說:「我看花,哼……」他沒再說下去。

  西貝牛看花在村裡是出了名的,他的窩棚裡最安生,誰也休想從西貝牛窩棚裡要出一把花來。輪到小治看花時,花就有了傷耗。西貝牛知道大花瓣兒鑽過小治的窩棚,他不心疼小治扔給大花瓣兒的兔子,單心疼花的傷耗,就讓小治媳婦沖著大花瓣兒家罵。有一次小治媳婦罵出了大花瓣兒,大花瓣兒出來了,不吵也不鬧,站在當街只是往西瞧,瞧著說著:「我就是願意聽這叫街的聲兒!」招得半街筒子人光笑。

  沒有人能止住窩棚裡的事,西貝牛說說而已。他看見扛著新鮮被褥出門的時令,心裡只是盤算,從白露節到霜降過後,窩棚裡到底能有多少花的傷耗。他想,五斤吧,十斤吧,也許二三十斤。他又想時令怎麼也是個本分孩子,知情達理,處處為家裡打算,就算花有傷耗,也有限吧——他可和小治不同。

  和其他花主相比,時令出來看花是個不早不晚的時刻。向桂早就在南崗搭起了窩棚,他不把花地交給長工群山,他要自己看花。

  花地裡起了窩棚,就像廟上起了戲,笨花的夜變得悠閒而忙碌。夜又像是被糖擔兒的糖鑼敲醒的——有一種專做窩棚生意的買賣人叫糖擔兒,糖擔兒在花地裡遊走著賣貨,手持一面小鑼打著喑啞的花點兒。這小鑼叫糖鑼,糖鑼提醒著你,提醒你對這夜的注意;提醒著你,提醒你不要輕易放棄夜裡的一切。

  夜有時是明月當空,有時是伸手不見五指。

  糖擔兒們不管這些,他們點個泡子燈,燈裡添足煤油,在花地裡踏著濕潤的壟溝轉遊起來,遠看去像傳說中的燈籠鬼兒。糖擔兒賣貨並不挑擔子,他們擓個柳編籃子,籃子裡碼著煙捲、花生、糖球和鴨梨。那煙捲有好有賴,有次煙「雙刀」「大孩兒」,也有很上檔次的「哈德門」「白炮臺」。屆時,糖擔兒分析著看花人的脾氣秉性,把不同檔次的商品出示給他們。許多男人在那個時刻都要顯出些豪爽的——糖擔兒賣貨只要花不收錢。

  有個糖擔兒來到時令的窩棚,他撩開草苫就進。時令一個人不點燈,躺在被褥上發愣,糖擔兒的罩子燈倒把窩棚照得挺亮。時令盯著被照亮的棚頂說:「誰呀?」其實他知道進來的是糖擔兒,這時候還能是誰。糖擔兒說:「是我,怎麼也不點個燈?」時令說:「點燈幹什麼,還招蠓蟲呢。」糖擔兒說:「有燈才能招人,要不黑咕隆咚誰知道這兒有人。」時令說:「招人幹什麼呀,還亂得慌哪。」糖擔兒說:「我就不信。」時令正和糖擔兒說話,門上的草苫嘩啦一響,進來一個人。糖擔兒先看見,是個女的,穿著紅底兒綠花小棉襖,前後有點撅,黑褲子倒很單薄。糖擔兒看看來人就說:「看,來了不是?生是有燈的過,燈給你招來的。」時令發現真來了人,就坐了起來。燈把這個女人的眉眼照得很清楚:細眼,厚嘴唇,眉毛很黑,辮子不算細,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時令猜測大半是個閨女。她不是笨花的。眼前這閨女讓時令自覺有點靦腆,他沒話找話地問這閨女:「你怎麼知道這兒有人?」閨女說:「看著有燈就往這兒走。」糖擔兒忙接茬兒說:「是吧,生是我給你領來的,給抓把花吧。」時令說:「你就知道要花,哪有啊。」糖擔兒說:「遍地都是。」時令說:「也不是給你的呀。」糖擔兒看從時令手裡一時要不出花,又見這女人正低了頭等時令,就「知趣」地說:「要不這麼著吧,我也別死賴在這兒不走了,你倆先辦事吧,就算先欠我一把花也無妨,鄉里鄉親哩。」糖擔兒說完弓起腰就走,出窩棚時又折回來,扔給時令一小包洋蠟說:「點著根蠟吧,別弄錯地方。」

  糖擔兒真走了,時令聽見糖擔兒踏著壟溝的幹花葉走了。

  糖擔兒說的「辦事」時令明白,來人也明白,這一方人把男女交合俗稱辦事。糖擔兒走了,窩棚裡就剩下時令和閨女兩個人。閨女就勢往時令的被褥上一滾說:「知道恁家的花最強。」一面說,一面就解扣。時令說:「哎,哪兒的人呀,怎麼這麼不管不顧。」閨女說:「東邊的。」時令說:「我說呢。」閨女解著扣,說著好冷好冷,就去抓時令的被窩,說話間早把自己脫了個光膀兒。就著洋蠟的光亮,時令看見這閨女的臉讓秋風吹得很紅,身上很白,兩個奶之間長著一個黑痦子,像沾著一粒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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