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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也有識鬧的女人專等向桂來跟她鬧。識鬧的女人站在向桂眼前拿眼神瞟著他說,「掌櫃的,怎麼就不問問我這肚子?」向桂就說,「你這肚子裡的事就咱倆知道,那天好得你直蹬腿兒。」女人更加來勁地說,「那我就帶著這大肚子回家吧!」說完半真半假地摁著腰裡的棉花包就走。向桂就沖著她喊,「哎哎,回來回來,這可不行。」女人站住了,還在拿眼瞟向桂。向桂就勢拽住她的衣裳角,把嘴對準她的耳朵說:「想掙花了?等拾花吧,打著你的牌哩。這兒的花你還得給我倒下。」他拍拍女人的肚子。這位識鬧的女人叫大花瓣兒,西貝小治打的兔子就是扔進她家的。大花瓣兒二十好幾了,人還是水靈新鮮。人風騷,活兒幹得「力拔」,花摘不乾淨,摘下的花上也沾著爛花葉。向桂替大花瓣兒解包過秤,瞟著大花瓣兒故意說,「你是誰家的呀,怎麼不理會?笨花這村子大了。」大花瓣兒站下來,撒嬌似的讓向桂給她解包袱,一邊說,「村子再大你也認不差人。就是假裝不認識我算了,還甜言蜜語說打我的牌。」向桂訕笑起來說,「別跟我磨牙了,快摘你的花吧。」大花瓣兒系上包袱去摘花,又勾回頭來對著向桂的耳朵說,「哎,拾花的時候可別忘了我。」向桂說,「忙摘你的去吧!」

  收工了,一地白花花的花朵被拾掇在向家的棉花包裡,棉花包堆成了一座小山。向桂按照地上的記數,把口袋裡的銅子和製錢分給摘花的婦女們,喊過長工群山系緊大包,把大包抬上大車。向桂抬著大包估摸著包裡的分量,心想南崗這三十畝地總算沒有白要,哥哥向喜要是從南方寫信問寄回的銀子都幹什麼用了,我也算是有個交待了。向喜這時不再駐漢口,他駐湖北宜昌,每次寫信總要問幾句家裡的土地種植和收成。

  遇到整治棉花時,也有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呐喊用人的,西貝家就總是悄沒聲地實踐著關於花的一切。西貝家的花地種得精巧、細緻,春天的下籽,夏天的打治,秋天的摘花、拾花,都是西貝牛率領全家完成。趕到摘花時,西貝家裡的男人、女人腰裡都系上包袱,鼓起肚子在地裡摘花,連西貝牛也系個包袱皮走在全家最後,監工似的。他發現誰摘得馬虎就喊:「哎,花翅上還沾著眵目糊呢,十個花翅就能沾半兩。」西貝牛說的花翅是棉花桃的硬殼,花桃開放,棉花溢出來了,四邊扇出四個小翅膀,就是花翅。西貝牛尤其看不上孫女西貝梅閣手下的活兒,他看著梅閣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說,「你那也叫摘花呀?念字說念字,幹活兒說幹活兒。你不穿衣裳呀!你不絮被窩呀!那都是花,那耶穌穿的大袍子也是花織的布。你看你遺失在地裡的花比摘的還多哪。」西貝牛見過宗教畫上穿著大白袍子的耶穌,就用耶穌的大白袍子來啟發梅閣把花摘乾淨。梅閣聽見西貝牛「呲打」她,她也不扭頭也不轉身,就沖著花地裡說,「整天聽你絮叨,再絮叨我就不來了。耶穌也是你編排的呀,你怎麼知道耶穌的袍子是花織的布,那是麻織的,約旦河邊有的是麻。」西貝牛說,「麻還能織布?麻就能打繩。」梅閣就說,「那是笨花人的見解,笨花人就知道眼前這點花。」逢這時西貝大治、西貝小治和他們的家裡都不說話,只有西貝時令站出來說,「梅閣你就別跟爺爺強了,爺爺說得也在理兒,咱家摘花要摘出個樣來。咱不能像別人家,摘花就像趕廟似的,熱鬧倒是熱鬧,花摘得可是隔二片三,遺忘在地裡,有多少啊。」時令說的別人家大約指的是向家。梅閣不說話了,西貝牛也不說話了。綿軟的花葉掃著西貝家人的胳膊和腿,那些尚未綻開的花桃敲打著他們的胸脯和腰。西貝家的花柴長得高,齊了腰,鄰居向家的花柴只能齊到大腿。

  向家和西貝家住笨花村西頭。就在西頭摘花時,東頭也有人家在摘花。有一家姓佟的,幾片花地包圍著笨花半個村子。佟家不種笨花,單種洋花。自家開著花坊,軋花,彈花,雇著把式「蹬包」向外運貨。姓佟的戶主叫佟法年,年紀和向喜相仿。兩個兒子一個叫佟繼業,一個叫佟繼臣。平時,當笨花人都在以自己是老鴰窩的移民為榮時,佟法年就常常站在當街說:一點不假,你們都是外來的,我可是本地人。你們的那點地,都是我祖宗讓出來的,要不是我祖宗深明大義,看著你們可憐不待見的,你們不知現在何處漂流呢。還有笨花這種物件,我祖宗壓根兒就沒有把它放在眼裡。紡線織布沒彈性,絮被窩紮肉。要飯的穿紫花布還差不多,往牆根兒一蹲不挨狗咬。為什麼?黃土色兒,狗看不見你。

  從前佟法年站在街裡一說笨花的事,向桂就問哥哥向喜,問他笨花人種的地是不是佟家人讓出來的,向喜說:「太張致,太張致,離他們遠點。」如今向文成就說:「他祖宗怎麼見過洋花?洋花傳過來也不過幾十年,咸豐十年(一八六〇年)洋花才從美國傳到中國,美國開國也不過二百來年。」

  沒有人考證佟法年的家世,向文成的看法是,佟家以本地人自居是自有用意的,他把住笨花四十畝官地不放手就是證明;他種著官地不為村裡付出就成了天經地義。老年間笨花村立下過規矩:誰種官地誰得管村裡的開銷,辦學、唱戲、抗災乃至官場上的應酬,費用都應出在官地。其中村人最重視的莫過於辦學,可笨花村現在只養著一個私塾先生劉秀才。劉秀才半饑半飽地上課,每次向佟家催要欠糧,頂多只能從佟家背回二鬥穀子。劉秀才把口袋往當街一蹾,忿忿然地說:快看看吧,剛夠喂只麻鷯!遇到村裡來了戲班子,佟家還貼出告示斂錢上份子。現在四十畝官地佟家也種著洋花,摘花時,佟法年便站在街口喊:「摘花呀,上官地!」官地的洋花成色好,從處暑一直摘到霜降,擺在集上都搶手,擺在佟家的花坊裡,就成了花坊的底子貨。有官地四十畝的洋花壓底兒,佟家的花坊淨賺不賠。

  佟家花地多,地塊大,摘花時會招來更多的婦女。佟法年為了讓摘花人把棉花摘得乾淨,還叫家裡攬飯①的往地頭上送綠豆湯。佟法年站在地頭上說,來吧,綠豆湯管飽,算清了工錢每人再加倆大子兒②!

  大花瓣兒給向家摘花,也給佟家摘。大花瓣兒對向桂說,「人家佟家還管綠豆湯呢,怎麼恁家就不給熬點兒?」向桂說:「婦道!就待見這點小恩小惠。你說一隻兔子吧還有點嚼頭兒,那一罐子綠豆湯頂多也就撒上一把綠豆,比喝水能強到哪兒去?」大花瓣就說:「燒開水還得費柴禾呢。」向桂說:「要不就說你婦道呢。等到拾花那工夫多掙一包袱花不就什麼都有了。說話之間這花就該摘三噴了,離霜降也沒幾天了。」

  摘棉花講「噴」,頭噴花摘花有限,二噴三噴是棉花最應時的時候,摘下的花純淨飽滿。四噴的棉花質量不及二噴、三噴,五噴的花乾癟瘦弱,白裡透著黃紅,叫紅花。紅花賣不上價,待出的白布也屬次布,只能撕著零用。五噴花過後,節令已是霜降,該拾花了。在笨花村,摘花像是家事,拾花才是盛會。拾花牽動著不少男人和女人的心。

  ①.攬飯:被雇替人做飯。

  ②.大子兒:銅板貨幣的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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