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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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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向喜入營六個月之後,還是托了一個來保定販葦席的兆州老鄉把舊行李捎回笨花。雖然離家時他對同艾說過,舊行李扔了也不可惜,但當他真的身處異地他鄉時,才又覺出舊被褥的珍貴。這是一套由五彩線交替織成的「四蓬繒」①被褥。在笨花,不是所有女人都會織「四蓬繒」。小時候他見別人家待四蓬繒時,就對他娘說,「娘,怎麼咱們不織四蓬繒呀?」他娘就說:「費那事幹什麼,左不過是個被面唄。」長大後他才發現,他娘這麼說,那是他娘不會織。向喜的娘應該算個笨女人,不會織布,飯也做得粗糙。貼餅子餷粥尚顯不出「力拔」,遇到白麵時,手下便不知所措。針線活兒更不強,做起活兒來粗針大線,自己的大襟上常顯露著不該顯露的針腳。四蓬繒離她更是遙遠,那顯示的是女人的心靈手巧。那不僅要有上好的棉花紡出上好的線,買上好的靛青、煮黑、絳紅、鬼子綠,染出上好的線子,待到線子掏箸、遞繒時女人須巧施手藝;線子上機後,女人更要手腳協調地穿梭引線,才能把經線和緯線巧妙地結合起來。同艾娶到向家,向家才有了四蓬繒。 向喜每逢看見眼前這套四蓬繒被褥,便想起同艾,想起她從紡線、染線、漿線、掏箸遞繒到上機織布的情景。他尤其願意看同艾坐在織布機前那副前仰後合的模樣,她身子彎下去,胳膊飄起來;身子直起來,胳膊又擺下去。她微晃著頭,一副銀耳環在昏暗的機房裡閃閃爍爍。有四蓬繒的人家是一個標誌:女人靈巧,日子滋潤。同艾上機時,向喜故意對同艾的事業不動聲色,只待同艾下機離開機房後,向喜才悄沒聲走到織布機前,撫摩起機上那一塊雲錦般的織物,滿足著自己。 向喜托人把一套舊被褥捎回家,還捎回半年來他積攢下的五兩碎銀子。 轉眼又過了四年。 向喜離家時,同艾身子笨了,向喜走了四年,他們的兒子向文成也四歲了。向喜在異地他鄉給兒子取名文成。鄉村人說虛歲,這年向文成五虛歲。五歲的文成和母親同艾要去保定。此前,家裡接到向喜捎回的家書。家書上說,按軍營裡的章程,如今他可以帶家眷了。向喜從來沒有忘記過坐在火盆前烤火的那一夜,她問他軍中興不興帶家屬,那時他回答她說,他要是驗不上,他和家眷還不是得坐在火盆跟前烤火。那時侯他拿不准。後來他驗上了,帶家眷就成了他的朝思暮想。他在信中寫道:因軍務累身眼下不能回家探親,就讓文成娘兒倆先來保定住些日子吧。待來日再將父親母親接于軍中,兒再盡孝心。 信是寫給鵬舉的,鵬舉念信連不成句,便叫過向桂,向桂也念得隔二片三,鵬舉只好請來專人讀信。這次鵬舉沒再犯糊塗,聽完信,叫過文成說,這是你爹叫你哩,不見你的面還不知道你是個閨女還是個小子呢。快跟你娘去吧,別忘了給你爺爺買保定稻香村的槽子糕。向桂就說,還有槐茂家的醬菜。稻香村的槽子糕和槐茂的醬菜,向喜都往家裡捎過。 文成聽說爹叫他去保定,急著要過向喜的信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他人雖幼小,但聰明伶俐,還沒進學堂,已經抓撓著向喜的舊書識了不少字。文成的相貌也隨向喜,生得虎頭虎腦,眉眼也清秀。他的出生,給這個缺了向喜的家庭帶來了結實的歡樂。 向桂送嫂子同艾和侄子向文成到保定找向喜。他們按照向喜的吩咐,在保定火車站下車,由一名拿藍旗的護兵引薦,乘兩輛洋車,穿過西下關,進大西門,又穿過西大街、東大街,出東門,來到東關以外的小金莊。這時二鎮的人馬大多住在保定東關以外的金莊、銀莊。向喜住在金莊靠村西的一個小院裡,和軍事學堂的老同學孫傳芳②住同院。他們兩人是軍事速成學堂步兵科頭班同學,孫傳芳畢業後曾被保送日本學炮科,向喜則在軍中開始帶兵。孫傳芳學成回國,在二鎮做教官,又遇向喜,二人便在金莊合租了一個農家小院。這裡距軍營教場不遠,離保定城也只有三裡。 同艾和文成的到來,給幾年遠離人間煙火的向喜帶來了家庭的暖意。聰慧的向文成也給向喜的軍營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向喜為兒子請了一位當地的私塾先生,教他《三字經》、《弟子規》乃至上《論語》下《論語》。文成念書時,對眼前的文字總是過目不忘,深得教書先生的喜愛,絲毫不必向喜和同艾操心。 向喜和孫傳芳入營以來很投脾氣,相處如同兄弟。同艾和孫太太也相處得如同姐妹。每天上午二人就伴兒進東門到大慈閣下買回些時令菜蔬和鯽魚、肉餡。保定地處府河和小清河交匯處,向東三十裡就是白洋澱,因此保定人的生活習慣如同水鄉,菜市上也不乏白洋澱的鮮魚、鮮藕,連肉鋪賣肉餡也用鮮荷葉包裹。向喜就待見同艾買回的用荷葉包著的肉餡。孫傳芳常對同艾說,嫂子,你看喜哥就是改不了這老習慣,面對十個碟八個碗的宴席,也單挑帶肉餡的這一樣吃。同艾就說,走到哪兒也是個兆州人。同艾來到保定金莊,向喜先教她用肉餡包餛飩。先前同艾不在,向喜常和孫傳芳去東大街餛飩攤兒上吃餛飩,那時他一邊吃一邊瞭解餛飩的做法,兆州人沒吃過餛飩。現在同艾來了,他就教她擀皮、包餡,還告訴她餛飩包成了,雞湯也熬成了。還有三樣不可缺少的作料就是蝦皮、紫菜和冬菜,就好比豆腐腦離不開韭菜花。他還告訴同艾,買紫菜冬菜要到西大街慶源祥,那裡的紫菜是南貨;蝦皮出自白洋澱,遍地都是,不必挑揀。 同艾在保定做餛飩,也給向文成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之後他在笨花教自己的媳婦秀芝做,做出來卻不是樣兒。向文成在一旁打趣地說,「你擀的可不是餛飩皮,是鞋幫兒吧,挺實倒是挺實。保定的餛飩皮可不是這樣。」秀芝問保定的餛飩皮什麼樣,向文成說,「保定的餛飩皮比窗戶紙還薄。」秀芝就也打趣道,「那你拿我擀的餛飩皮做雙鞋吧。」每逢這時,深諳此道的同艾就在一邊只是笑著不說話,心想,擀餛飩皮,那是要保定乾義麵粉公司的「雙魚」面呢,就這一條,笨花人就休想,再細的羅也篩不出「雙魚」面。 中午了,向喜從操場操練回來,便聞見廚房裡煎熬著的雞湯正香。他想,這又是同艾在做餛飩了。他不進廚房,徑直進了正房,背著手對文成說,「成,過來,看我給你買了個什麼。」正在炕上念書的向文成放下書跳下炕來說,「我知道,准是個猴爬杆。」向喜說,「你怎麼知道?」文成說,「村西小廟裡住著個做猴爬杆的老頭兒。」果然向喜從背後舉出個猴爬杆,用手按了一下麻秸稈上的竹眉子,一隻一拃長的小猴嘩啦一下便爬上了稈頂。向文成伸手就要,向喜說:「別忙,先背《弟子規》,背過《弟子規》再玩猴爬杆。昨天背到哪兒啦?」文成說,「父母呼,應勿緩。」向喜說,「對,就接著吧。」文成背道:「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靜聽。父母責,須順承……」向喜一邊聽向文成背書,一邊用撣子撣著馬靴上的塵土說,「對是對,還得會講。」文成就說,「爹娘叫你,你就趕快答應;爹娘叫你做事,你就快點兒;爹娘說你,你就好好聽著;爹娘教訓你,你別還嘴。」向喜聽兒子講解,暗自點著頭,心說這講解哪裡像出自一個五歲孩子之口。卻又故意對文成說:「對是對,可你能做到不能?」文成撒嬌似的說,「不能。」向喜裝出惱怒的樣子說:「唔?怎麼不能?你這是怎麼說話?」文成就說:「不是做不到,是要先看爹娘說得對不對。要是不對,就不能聽。」向喜說:「書上說的是先聽再說對不對。」文成就說:「得先看對不對,再說聽不聽。」同艾來了,對向喜說,「別難為孩子了,剛五歲。」向喜說,「孔融四歲就知道讓梨了,比成還小一歲。」同艾又覺得向喜的話也有道理,這時候也不能偏袒兒子,就換個話題,招呼向喜父子到廚房吃飯。 孫傳芳也從校場回來,正在院裡槐樹底下喝茶,聽見向喜教育向文成,便沖著正房說,「喜嫂,說說喜哥,成還小哪,給孩子立的規矩太多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也別淨拿孔融打比方。孔融那年代還沒有火車呢,還沒有電燈呢。」說話間向喜已經來到當院,接上孫傳芳的話說,「馨遠,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鷹一樣沒個管束。」孫傳芳說,「喜哥,你看你的家鄉話又帶出來了,不能叫撒鷹,官話叫放風箏。我這個山東人聽得懂撒鷹,人家保定人就聽不懂了。要說改口音你真還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說,「那保定話也不那麼中聽,說話帶『兒』,『麵條兒』,『煤球兒』。」同艾說,「可比兆州話聽著綿軟。兆州話一句話就能撅倒八面牆。要不怎麼你一喊操連當兵的都笑你。」向喜說,「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聽清楚就是了。」孫傳芳說,「喜哥,嫂子說得對,她是不好意思說我,我的山東話,你的兆州話,咱都得改。我當教官,張嘴說話也有人笑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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