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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同艾先帶向文成去廚房吃飯,孫傳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樹蔭下喝茶,說起軍中的事。向喜問孫傳芳說,最近有傳說,軍中要發雙餉,不知是真是假。孫傳芳說,這和南方的戰局有關。武漢的局勢一天比一天吃緊,南北雙方都把武漢三鎮當作兵家必爭之地。孫傳芳說,依他的判斷,不久武漢必有一場惡戰。旗人蔭昌③抵不過武昌的民軍,袁宮保④早晚還得出山。袁宮保一出山,咱們二鎮肯定要開拔南下,南方的局勢非二鎮莫屬。上午統制王大人⑤來八標訓話,也暗示過袁宮保就要出山⑥了。向喜說,莫非咱這個小院住不長久了?孫傳芳說,依我看,這便是軍中發雙餉的緣由。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從河間會操後,二鎮已經是一支舉國矚目的新軍,南方的局勢還少得了咱們?

  兩年前袁世凱的新軍在河間的會操,是一次對新編陸軍的大檢閱,那次的會操聲勢浩大,新軍分成南軍北軍,南攻北禦,在河間交戰。參加會戰的官兵達四萬六千餘人。演習結束後,又舉行閱兵式,許多外國使節和軍事觀察家也趕來觀看。作為「攻方」的二鎮更是出盡了風頭,充分展示了袁世凱操練新軍的成就。之後,袁世凱曾上書皇帝稱:……此次會操非第以齊步伐、演技擊、肆威容、壯觀瞻而已,蓋欲以飭戒備、嫻戰術,增長將士之實力,發揚軍人之精神,熟悉於進退攻首之方,神明於操縱變化之用……

  向喜和孫傳芳都是因在河間會操表現出色而被提拔的。

  這時同艾又在廚房招呼向喜吃飯,她還對孫傳芳說,「他馨遠叔也過來吃吧,成他嬸子回山東老家了,護兵又做不好飯。」孫傳芳說,「今天不吃了,護兵已經從東大街義春樓叫了白肉罩火燒。」同艾說,「以後他嬸子不在,就別讓護兵叫飯了,飯館裡的飯吃的工夫長了還上火呢。」說話之間義春樓的夥計提個食盒進了門,向喜起身往廚房走著對孫傳芳說,「既是真叫了飯,你就還吃你那『四兩罩半斤』吧。」保定義春樓的白肉罩火燒最出名,四兩罩半斤是火燒和肉的比例搭配——四兩肉罩半斤火燒。

  今天同艾沒做餛飩,砂鍋裡煨出的雞湯是燉蘿蔔用的。迎門飯桌上已擺好一盆雞湯燉蘿蔔,三碗大米飯,還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黃豆。保定四周土質肥厚,水源充沛,適合種植各種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醬園這樣的醃制行。這春不老也是俗話說的保定三樁寶中之一樁——保定府三樁寶,鐵球、麵醬、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種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醃菜裡的五香疙瘩頭;菜纓子就是春不老。

  同艾遞給向喜一把羹匙,讓他嘗蘿蔔湯的鹹淡。向喜嘗了嘗說,不鹹也不淡。還說,這燈籠紅蘿蔔的味兒和老家的象牙蘿蔔就是不一樣。西下關就有賣蘿蔔籽的,明年春天應該買點捎回笨花,讓向桂學著種。同艾說,成他叔叔挺靈,學幹什麼都行。向喜輕歎了一聲說,就怕不學,人沒有學不成的事。向喜喝了幾口湯又問文成,你長大了學點什麼?文成說,做猴爬杆吧。向喜說,沒出息。同艾說,讓成學什麼都行,就是別離家忒遠了。文成問娘,遠了就怎麼了,向喜催促說,快吃吧,今天下午不出操,我還帶你下府河摸魚去。

  府河在金莊村南,河道並不寬闊。但河水清澈見底,河裡遊著白條、泥鰍,也有鯉魚擦底游過,常潛藏於水草中。閒暇時,向喜常帶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魚,二鎮的士兵也常在那兒洗澡游泳。

  這天向喜帶向文成來到府河邊,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裡脫掉衣服,光著身子跑向河岸,然後一個猛子紮入水中。當他再次露出水面時,人已遊到了河中央。他沖著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別往河當中走,這兒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東壕坑的水可深!苯花村東有個大壕坑叫楊家壕,平時乾涸,只待雨季時,全村的積水夾帶著樹葉、亂草乃至豬、羊的糞便一起湧用壕中。但一池渾黃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擋苯花人下壕游泳。苯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時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脫個精光,在壕坑裡扎猛子游水,從這裡遊到那岸。他們所掌握的游泳姿勢叫狗刨兒,兩條胳膊在前一刨一刨,雙腳在後頭只管撲騰。也能前進,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兒」著自己在水中潛泳找魚,又不時抬起頭對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別往深處走,好好站在那兒等我。我看見條鯉魚,大的!」說完一個猛子紮進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鯉魚的誘惑,還是沖著河水中的向喜走過來。清淩淩的府河水齊住了文成的膝蓋;清淩淩的府河水齊過了文成的「小雞兒」;清淩淩的府河水沒過了文成的腰。這時他突然一個趔趄陷進一個旋渦,文成不見了,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

  向喜終於發現府河裡少了向文成,他掙扎著向岸邊遊來,發瘋似的在水裡狗刨兒著找兒子,卻不見兒子的蹤影。有幾位游水的二鎮士兵也過來幫助打撈尋找,最後有人在下游百米開外找到了向文成。一個二鎮八標一營的兵認出了眼前這個光著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綿軟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說,原來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顧不到自己的體面,蹲下就「窩別」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文成的胸脯用力壓,一股股清水從孩子嘴裡流出來。一群裸體的大人終於把一個裸體的小孩救了過來,但從此以後,向文成就不再是從前的向文成了。

  向文成躺在金莊的炕上,一躺就是半個月。他能呼吸,能進湯水,卻不省人事,不認父母。孫傳芳從西大街厚生堂請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孫厚春先生為文成診病。孫先生說,這孩子的病是「冷攻熱淤」所致。向喜和同艾問他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孫先生說,命可以保,但是,人自此會落下殘疾,丟一點身上的東西是免不了的。

  後來,孫先生的話應了驗,向文成的命保住了,說話答理兒如同從前,但他的左眼枯了。僅存的右眼看東西也像罩著一層窗戶紙。他看什麼都要湊近著去看,近得不能再近。

  許多年過去了,向喜每逢看到站在身邊的長子向文成,看到他那一隻不再飽滿、明亮的左眼,心中都會漾出疼痛的歉意,他埋怨自己:那天中午他實在不該帶兒子去府河摸魚。向文成對此卻不以為然,他不埋怨父親,一生留戀他那段美滿的童年生活。似乎保定的一切仍是一片美好,就仿佛,保定雖然使他失去了半壁光明,保定可也使他心扉大開。外面的世界仍然多姿多彩,府河的流水在他心目中永遠明澄,河裡的水草,水草中的游魚永遠清晰可見。他看世界就像兒時看府河。

  ①.四篷繒:一種工序蘩複、織工高超的織物。

  ②.孫傳芳(1885—1935),字馨遠,山東曆城人。北洋陸軍重要將領,直系。1925年後為東南五省聯軍司令。

  ③.蔭昌:滿族,清光緒時的陸軍部尚書。

  ④.袁宮保,即袁世凱。

  ⑤.王英楷,北洋陸軍第二鎮統制。

  ⑥.指袁世凱在戊戌變法被貶後的二次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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