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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向喜來到當院,見父親鵬舉又在掃院子,鵬舉胡亂揮動著掃帚,兩條病腿一瘸一拐地倒騰著。向喜忍不住說,爹,歇會兒吧,院子都叫你掃出坑來了。鵬舉就說,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樹就沒有不落葉的。向喜輕歎一聲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塗了。向喜娘走過來抱柴禾做飯,沖鵬舉說,「老不死的,淨說些不著調的話,快糊塗煞你吧!」向喜勸住娘說,「娘,往後可別這樣說我爹了。」

  向喜是來叫向桂的。向桂在一個放柴草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條小炕,炕上除了向桂,還堆放著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櫺說,「桂,快醒醒。」向桂在屋裡答應一聲說,「有事喲?」向喜說,「有個事哩,出來一下吧。」

  向桂開了門,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裡說,「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該頂個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腳不濟,腦子也不清不楚,家裡總得有個頂事的男人。」

  向桂說,「哥,你別說了,我明白了,你這是要走。」向喜說,「想試試去,可哪有一驗就驗上的。這件事你也先別給咱爹咱娘說。吃完早晨飯,你跟我一塊兒進趟城。咱倆別一塊兒出門,我在村西葦坑邊上等你,你給我包倆乾糧。現在這事只有你嫂知道,給她說不要緊。」向桂仔細聽著向喜的話,只是答應著。

  早飯後,向喜悄沒聲地往外走,鵬舉就在後頭大喊:「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麼不挑上?」

  向桂替向喜回答說,「佛堂早賣完了,嚷個什麼呀你!我哥哥去趕集量黃豆。」

  向桂小跑著追上了正在葦坑邊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幾個乾糧用塊豆包布包好,綁在腰間,跟向喜一起朝著縣城裡走。早晨,路邊幹茅草上的霜雪還沒有化,一群鴿子正在黃土道溝裡找食吃。向桂就和鴿子嬉耍起來,他信手撿塊土坷垃投向鴿子,鴿子們撲棱一聲飛出道溝,飛出不遠又落下來。向桂又去追。向桂追一陣鴿子對向喜說:「哥,咱也養幾隻鴿子吧。」向喜說:「以後你少想這些閒事吧,十四五歲該知道顧家了。」

  向桂看鴿子已飛遠,用腳踢掉茅草上的霜雪,又看見遠處有輛牛車也正朝城裡走,就說,「哥,咱要是有輛車,你坐著,我替你趕著,比走著不強多了。」向喜不回答向桂的話,向桂又說:「聽說驗上了還給安家銀子呢,咱有了銀子,我就去找瞎話哥,他懂牲口,讓他給挑個小牲口。」

  向喜說:「你淨揀遠的說。有沒有安家銀子也不是該你想的事,再者,你當買牲口就像買把掃帚那麼容易?」

  向桂說:「一頭小牲口也值不了幾個錢,瞎話哥說的,他懂行情。」

  向喜問向桂:「瞎話怎麼說?」

  向桂說:「瞎話說,桂,別花錢買燒餅吃了,攢錢買頭小牲口吧。」

  向喜說:「你聽,乍一聽一頭小牲口就值幾個燒餅錢。瞎話的話,你不可聽,也不可不聽。可買牲口的事,眼下離咱家還遠。」

  他們說的瞎話也姓向,和向喜家是遠門當家。瞎話也有大名,「瞎話」是他的綽號。只是人們早已忘記了他的大名。村人都知道瞎話的話大多是瞎話,可村人都願意聽瞎話的瞎話。聽著瞎話的瞎話,漸漸就把他的大名給叫丟了。瞎話是個牲口經紀人,專站在石橋鎮的橋下給人說牲口。

  向喜和向桂一前一後,說話答理地沿著通向城裡的黃土道溝進了東門,走進縣城,又沿著東街南街來到位於縣署前的望漢台下。兆州古時名為平棘,是東漢時劉秀稱帝的地方。兆州的望漢台就是劉秀在此封帝時建造的,現在只剩下一座斷崖絕壁的土拱門,通過土拱門便可進入縣署。

  今天是招兵的頭一天,縣署前的望漢台下已是人頭攢動。有應試的壯丁,也有看熱鬧的閒人,四周還停放些驢、騾、馬車。台前擺著一溜桌案,和一排供應試者托舉的鐵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著桌圍椅披。這張桌後端坐著一人,此人消瘦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烏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齊。此人不穿軍服,只著一身長袍馬褂。向喜想,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後徘徊一陣,想擠上前去,卻正遇見瞎話。瞎話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長著連鬢鬍子,背也顯駝,但神情機靈。瞎話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走過來對向喜說,「是你們哥兒倆。」向喜也和瞎話打過招呼,他按尋常的稱呼叫他瞎話。向喜比瞎話大兩歲,同輩分,他只按尋常的稱呼叫他,瞎話對此稱呼早就習以為常,甚至還常有幾分得意。瞎話在望漢台前看見向喜,自然就以應招的事說起瞎話。他說,「咳,我本不想來,這不,王士珍王大人托人捎來口信,說笨花村的瞎話不來應試,這兆州招兵的事橫豎是開不了張。」向喜明知瞎話在說瞎話,還是強忍住笑問道,「你也是來應試的?上完名字了沒有?」瞎話說,「剛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剛才還向我打問你哩。」向喜就勢又問瞎話,「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瞎話說,「那還能差得了?先前俺倆在真定(正定)府甕城圈兒裡一塊兒吃過涼粉兒,要不怎麼說一來就給我捎信兒呢。」

  有兩位巡邏的護兵正向這裡走來,向喜就對瞎話說,「瞎話,別亂說了,別叫護兵聽見。」瞎話看看護兵,潛入人群。

  報名和麵試在同時進行。應試者先在案前按章程報告本人的住址、姓名、家世,由書記官逐項記於冊上。應試人便站立一旁等待主考人的問話和麵試。他們按照傳呼人的傳喚逐一來到主考人面前,回答主考人的問話。向喜自報過家門姓名後,也站在一旁等待著傳喚。他一邊等待,一邊留意著眼前的一切細枝末節,他發現主考官格外重視應試者的對答,有些應試者就是因為回答問話的不慎,被當場免去資格的。

  有位應試者來到主考人面前。此人身體修長,面色白淨,聲音卻文弱。主考人按名冊對過姓名後便問:「這位同鄉為何當兵從戎?」此人答道:「舊軍冗散無能,國民生靈塗炭。」主考人便說,「這位後生出口成章,此等高見是個人的見識還是道聽途說?」此人答:「都這麼說。」主考人又問:「你當兵有無個人的貪圖?」此人答:「完全無有,一心為朝廷。倘有二心乃愧對皇恩。」主考人結論道:「看來汝乃國家棟樑之材,將來必有大任於斯,何必從戎作此勇丁?除名,站下吧。」

  有一膀大腰圓的紅臉大漢站過來。當主考人問他為何當兵時,他毫不掩飾地答曰:「聽說給四兩安家銀子,四兩銀子足夠家中老母一年的纏絞了。」主考人命他托舉百斤石鎖,那人赫然舉起。主考人便有評語說,「誠實,有力,乃軍中合格之丁。准報。」

  一位瘦臉、嘬腮者來應試,主考人看過面相問道:「這位同鄉為何來應招?」來人說,「都說軍中飯食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是人誰不為了一張嘴活著,總比在家吃糠咽菜強。」主考人聽了這番話,再次端詳了來人的面相,評價說,「你兩腮沒肉,吃好的沒夠。除名,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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