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凝 > 笨花 | 上頁 下頁


  果然,西貝牛的吼聲使房上的哭聲戛然而止。少時,西貝家的風箱響起來,煙囪裡的炊煙升起來……小治的內人是務廚的主力,而被她稱作大嫂的大治的內人只是個幫廚的角色。當月亮升起來,西貝一家又在各自屋門口一字排開吃飯時,院裡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一家人只呼呼地喝著碗裡的粥,就著堆在碗邊以內的一小撮鹹菜。小治槍口上的獵物並不是他們全家的吃食,兩隻兔子(或一隻)仍然吊在槍口上,第二天小治將要到集上賣掉兔子換回槍藥和鐵砂。

  西貝全家都意識到小治往大花瓣兒家扔兔子,實在是這個和睦殷實之家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弊端,但西貝牛從不追究小治的行為,也不四處打聽去證實這件事的真偽。

  小治的打兔子繼續著,小治媳婦晚飯前房頂上的叫駡也繼續著。日子久了,那叫駡就像是西貝家晚飯的一個序曲,又好比西貝家一個固定的保留節目。少了這個序曲,西貝家的晚飯就遲遲不能開出;少了這個節目,西貝家的一天就不能說過得圓滿,此時的笨花村便也仿佛少了點什麼。小治不理會女人的叫駡,只待晚上和媳婦上炕後才對著房梁說:「不論誰抹香油都能招男人?」要不就說:「男人都是沖著香油去的?知道什麼呀你!再說,你看見我扔兔子啦?」媳婦說:「就是,就是看見啦,咱二片看見啦。」小治說:「哼,二片……」

  西貝牛的小孫子,西貝大治的小兒子西貝二片,這年虛歲十二,胎裡只帶出一條半腿,另外半條腿在膝蓋以下消失了,只留下像擀麵杖似的一截禿頭,這禿頭上還努出一個腳趾頭,腳趾上也長了趾甲。那確是人的一枚小腳趾頭。西貝二片走路在地上蹭著走,只在必要時他才躥起來用一條腿跳躍。村裡沒有他蹭不到的地方,也沒有他不瞭解的事。西貝二片蹭著走路,視點就低,偏低的視點所到之處常是女人的胯下。有時他還向女人的胯下發起衝擊,或用棍子,或用一把土。女人們都把西貝二片看作自己的天敵。但西貝二片衝擊的女人,只局限於剛嫁到笨花的新媳婦。他常對人宣稱他知道所有笨花村新媳婦的那地方什麼樣,因為他常把她們堵在茅房裡看。叔叔小治給大花瓣兒扔兔子的事,就是他說給他的嬸子,小治媳婦的。

  西貝全家默認著小治的行為,也默認著小治女人叫駡的合理性。只有西貝梅閣對此另有見地。當西貝小治媳婦叫駡之後倚住灶坑做飯時,梅閣就說:「嬸子,聽我一句吧,咱們都是上帝的罪人。人世間的事,不論善惡,唯有上帝才會作鋪排,嬸子往後就別上房了。」

  西貝梅閣舉出上帝來說服小治媳婦,因為她信基督,西貝家也只有她識文斷字。十六歲的梅閣,六歲時就跟前街劉秀才念上《論語》,後來又跟南鄰家的向文成大哥念實用白話文,在縣裡上簡易女師的時候迷上了基督教。當時有位瑞典牧師來縣城傳教,這基督教義使梅閣著了迷。她堅信上帝的存在,她有許多心事,從不告訴家人,只遞說上帝。現在她雖然還沒有受洗,卻覺得自己離上帝越來越近。不過,西貝梅閣對嬸子的規勸,並沒有止住嬸子對大花瓣兒的叫駡。梅閣常在這時躲進自己屋裡對著炕角流眼淚,只想著自己的軟弱,軟弱得連嬸子也說不服。要克服這軟弱,還得求主幫助。這時只聽爺爺西貝牛在院裡沒有人稱地喊:「還不出來給牲口煮料,人吃飽了,還有牲口哪!」

  隨著西貝牛的喊聲,梅閣就聽見開門出來煮料的又是嬸子。煮料是把黑豆和高粱一起放在鍋裡煮。餵牲口的人要把煮熟的料和切碎的乾草拌起來給牲口吃。西貝家人吃得飽,牲口也吃得飽。片刻,風箱響起來,煮熟一鍋料,比做一頓飯也不省工夫。西貝梅閣伴著風箱「誇嗒、誇嗒」的響聲睡著了,西貝家也從黃昏進入黑夜。

  ①.褡包:系在衣服外面的長而寬的粗布腰帶。

  ②.叫街:乞丐哭喊著的乞討。

  ③.高加索血統馬,體型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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