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桑治平說:「我在京師也沒多少事做,徐建寅、蔡錫勇、楊銳,也都是我的朋友,這部懷舊集就交給我來編吧,就算我們一道來懷念舊日的朋友。」

  「好。」張之洞臉上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我們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

  這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張之洞基本上不再過問軍機處的事,每天大部分時間和桑治平聊聊天,審核他所選編的懷舊集。病雖未好,但大致穩定下來,只是精力愈來愈不支了。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往事便會自然而然襲上心頭,揮之不去,欲罷不能。桑治平的一番懇談強烈地震動了他。他有時會覺得委屈,有時又覺得有道理,有時對自己的一生感到滿意,有時又認為自己毫不足道。

  這天午後,宮中來人傳達載灃的口諭:明天在軍機處商討給事中高潤生彈劾津浦鐵路總辦李德順貪污事,相國熟悉鐵路事宜,若身體可支,請進宮一議。

  次日上午,張之洞按時進宮來到軍機處值廬。那桐已先人值等候。一會兒,載灃也來了,一副匆匆忙忙的神態,剛坐定,跟張之洞略為寒暄兩句,便將高潤生的彈章遞給他,請他看後再給那桐看。

  高潤生的彈章說,天津道兼津浦鐵路總辦李德順,在與英德銀團簽訂的九百八十萬英鎊貸款協定中,損傷了國家和直隸江蘇兩省紳民的利益。通常向外國銀行貸款年息為五厘,李德順簽訂的年息為五厘五,僅此一項便每年應多付英德銀團四萬九千英鎊。另外,協定中注明以九折付款,其中九十八萬英鎊實際上並沒有借出,但還款時又按九百八十萬計算。直蘇兩省士紳對此事反響極大,認為李德順若沒有接受英德銀團的好處,決不會如此公然出賣國家利益,李德順貪污是絕對無疑的。津浦鐵路督辦大臣呂海寰縱容李德順,應為同案犯,請朝廷撤掉李德順、呂海寰職務,以平直蘇兩省民憤。

  張之洞將彈章看完遞給了那桐。

  載灃說:「老相國親手辦過蘆漢鐵路和粵漢鐵路,對與外國銀行簽約事宜熟悉。依您看,高潤生的彈劾有沒有道理?」

  張之洞說:「光緒二十六年,經朝廷同意,委託駐美國公使伍廷芳出面,與美國合興公司簽訂了一個借款條約,規定年息五厘,以九折付款。後經有識之士指出,這中間大有弊端,結果廢除了。以五厘付息,都被認為高了,那麼五厘五顯然不合理,九折付款也極無道理。高潤生的彈劾是對的。李德順、呂海寰必定與英德銀團勾結,從中貪污了鉅款。依老臣之見,宜先革掉李、呂二人之職,查實後予以定罪。」

  載灃說:「老相國所說極有道理。我問了一些人,都與老相國所見相同,李、呂二人即行革職。只是津浦鐵路動工在即,督辦、總辦大臣不可缺位,老相國看何人可補此缺?」

  張之洞說:「容老臣回去後仔細想想,過兩天再稟報攝政王。」

  載灃說:「洵貝勒提出一個人,說他曾經辦過蘆漢鐵路,可讓他來補津浦鐵路督辦大臣的缺。這個人便是榮府上的二爺長麓。老相國,你看如何?」

  長麓這個人,張之洞當然知道。在王文韶任直督期間,他做過一段時期的蘆漢鐵路北段的總辦。他與長麟雖是親兄弟,卻遠沒有兄長的出息。他不但根本不懂鐵路,且又懶又貪,輿情很不好,王文韶礙著榮祿的面子一直保護著。後來一樁貪污大案牽涉到他的頭上,實在保不住了,才被開缺回家吃閒飯。這樣一個名聲很不好的紈袴子弟,載洵為何要薦舉他,載灃又為何要用他呢?張之洞想起早幾天,鹿傳霖說的一樁事來。鹿傳霖說,海軍大臣的缺,載灃一直還定不下來。長麟雖然增加了鹿、張的支持,但洵貝勒硬是不放手。醇王府的老福晉劉佳氏是個頑悍的婦人,她威脅載灃,若不讓老六做海軍大臣,她就死在他的面前。劉佳氏是載灃的生母,她這一威脅,載灃就怕了。最近,他們兄弟謀求另一個解決的辦法,即除陸、海兩部外,其它部任長麟挑一個,然後再補長麓一個肥缺,據說瓜爾佳氏和榮府都勉強同意了。原來,這個肥缺就是津浦鐵路督辦大臣!

  都說太后死後,滿洲親貴攬權野心急速膨脹,看來事實的確如此。親貴掌權不是說全不對,但也要能拿得下,比如長麟長海軍,還可說得過去,但讓長麓出任津浦督辦大臣,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權力交易不能這樣進行!

  「王爺,長麓當年辦蘆漢鐵路時名聲很不好,輿情不洽。」

  載灃臉色暗了下來:「那是過去的事,改了就好。」

  「王爺,貪斂錢財,這是本性,改也難。」張之洞急了。「津浦鐵路除借洋款外,直蘇兩省士紳都集了股份,長麓有貪名,他們會不放心的。王爺,長麓去津浦不妥。」

  載灃的臉色由暗到黑:「朝廷任命的官員,不放心也得放心。」

  張之洞對載灃如此態度極為不悅,冷冷地回了一句:「若如此,會招致紳民激變!」

  「激變!」載灃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敢?朝廷有兵哩!」

  說罷,拂袖走出值廬。

  朝廷有兵,這是什麼意思?紳民拒絕接受一個貪官,難道也要派兵去鎮壓他們?堂堂一個監國,怎麼昏蠻至此!

  張之洞望著載灃匆匆外出的腳步,跌足歎道:「不意聞亡國之音!」

  一句話剛說出口,一股濃血在胸腔裡奔湧躁動著,直衝破喉嚨噴出嘴外,眼前一片昏黑,張之洞驀地倒在值廬裡,什麼都不知道了。

  「老相國!」那桐被眼前這一幕嚇住了,聲音淒慘地喊道。

  剛出門外的載灃聽到聲音不對,忙扭過頭來,見狀後也大驚。軍機處的章京們都圍了過來,將張之洞抬上炕床。載灃吩咐那桐:「你在這裡守著老相國,打發一個人去叫太醫院的大夫,待老相國蘇醒後即送回家。我還有要緊事急著辦,這裡就交給你了。」

  在太醫院大夫的搶救下,半個時辰後,張之洞醒了過來。待送到家時,天已快黑了。

  桑治平見狀,忙叫仁權拍電報到武昌,叫仁侃夫婦、準兒夫婦及仁實趕快來京。

  陳寶琛、梁敦彥、辜鴻銘、陳衍等人得知張之洞咯血軍機處的消息後,也相繼來到張府。在御醫的精心調理下,三四天后,張之洞的病情已略有好轉。

  中秋節那天,為讓父親高興,張仁權將在京的所有父親的朋友都請到家來,大家賞月飲茶,有說有笑。張之洞也在天井裡坐了一會,與客人們一起欣賞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張之洞對眾人說:「我此刻最思念著一位朋友,很想見見他,但不知他眼下在何處。你們誰猜得出,他是誰嗎?」

  大家都猜不出此刻最讓張之洞思念的這個人是誰。只有桑治平心中有數:「是不是吳秋衣?」

  「正是。」張之洞欣慰地說,「還是仲子知我心。秋衣飄蕩一生,也灑脫一生,他可以想怎麼活法就怎麼活法,比起我來,要強過百倍!」

  桑治平說:「讓我們一起將蘇東坡的兩句詞送給他吧!」

  仿佛心有靈犀,兩人不約而同地念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眾人都說:「還是東坡居士說得好,今夜有多少人都是明月共賞而人不能見面,只有互致祝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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