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仲子兄,咱們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辦了許多實事。你認為這些事,能對國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實效嗎?」

  湯化龍等人對湖北鑄造銅元的指責這件事,給張之洞的心靈造成很大的陰影。他從來都認為自己辦的全是有利國計民生的實事,是國家和百姓的功臣。鑄銅元造成物價上漲十倍的事實,使他開始反省起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敢那樣自信了。

  「你這些年來辦事不易!」桑治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所問,把話題錯開去。

  「你這話是真的知心之言。」張之洞感歎道,「病榻上,我曾經把外放晉撫以來這三十年間所作所為,作了細細的回顧,發現除開在太原期間還略有點閒暇外,在廣州,在武昌這二十多年裡竟無一刻安寧,不只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幾乎有每日都在荊天棘地間行走似的感覺。」

  「是啊!」桑治平淺淺一笑。「我是陪著你在荊棘中走了十四五年。」

  「你走後的這十多年更不好過。」

  「我知道,念礽常有信來。」桑治平同情地望著老友。「叔嶠遭難,袁昶被害,對你的心創傷很大。鐵廠的被迫轉給盛宣懷,織布局的貪污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對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轟轟烈烈辦大事,我知你其實是孤獨的。你的許多良苦用心不為人所理解。你耗盡心血在拚搏,你做的許多事,都是別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說不敢做的事。」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身上的血熱了起來。多少年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如此貼心知己的話。他很想將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抱住這位布衣摯友,但他已沒有這個氣力了。

  「仲子兄,我為自己這二三十年做了這樣一個總結:大抵所做之事,皆非朝廷意中欲辦之事;所用之錢,皆非本省固有之錢;所用之人,皆非心悅誠服之人。」

  「是的,因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國傳統治國術中所規範的,你開創的是一片新天地。經營這片新天地,你既缺錢,又缺人。」

  「但是費力不討好,有很多人在罵我。」張之洞的神情又顯得沮喪起來。

  「你說的也不錯,是有不少人指責你。」

  「他們指責我些什麼呢?是不是也像戶部那樣,說我張某人專門糜費朝廷銀錢?」

  「當然有很多人說你糜費了銀錢,但這還不是主要的。許多人批評的是你辦的這些洋務沒有收到實效。鐵廠出來的鋼鐵沒有用來造高樓大廈,紗布麻絲四局沒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電火車老百姓享受不起,至於槍炮廠造出來的槍炮雖多,洋人還是照舊打進北京,帝后還得離京出逃,並沒有看到漢陽造的槍炮發揮作用。嚴複前不久在天津的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你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通。他說體與用不能分開,比如說有牛之體乃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乃有致遠之用,未聽說以牛為體,以馬為用的。」

  「中體西用」雖不是張之洞的發明,卻是通過他的《勸學篇》而傳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務局廠中得到實踐,是張之洞晚年視為一生對國家的最大貢獻。現在居然遭到嚴複如此的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時候,張之洞必定會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現在,他依舊頹坐在鬆軟的籐椅上,衰病讓他失去發怒所需要的體力,湖北洋務見效甚微,也讓他失去了發怒所需要的底氣!

  「香濤兄,我說的這些讓你生氣了吧?」看著老友面無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癡之態,桑治平為剛才這番直言後悔起來。

  「沒什麼!」張之洞打起精神說,「我倒是想見見這位嚴複,聽聽他的意見,中國今後到底該如何辦。是全盤接受西學,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學呢?還是依舊全用自己的中學,一概不用西學。我這腦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體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就不必把嚴複的指責看得太重。」桑治平實在不願意太刺傷了這位努力做事的實幹家。

  「我想聽聽你的下文。」

  「嚴複是從邏輯學的角度看『中體西用』,才有體用不能分開的觀念。其實,任何一種事物都可以從多種角度去看。換個角度,所見便不同。古人所謂移步換形,說的就是這種現象。你是官員,辦的是眾人之事。治眾人之事也是一種學問。西方稱之謂政治學。」

  「政治學?」張之洞對這三個字很陌生。

  「政治學這個名稱,我們的典籍上不曾有過。但政治二字,古人還是用過的。《說苑》上就有『政治內定,則舉兵而伐衛』的話,意為國事政務的治理。只是這兩個字,後來卻不常用了。」

  「我與劉峴帥會銜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張之洞想了一下說,「折名叫做《變通政治人才為先遵旨籌議折》。」

  「對對,正是這兩個字。」桑治平連連點頭,繼續說,「若從政治學來看,你的『中體西用,便是一個極高明的謀略。我知道你這句話的『眼』在西學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學。你明白,這種推行要變成眾人的行為,才有實際效果。若是都反對,推行云云,便只會是空想。中學在中國盛行兩千多年,根深蒂固,深人人心。若一旦全拋,或者把它貶低,反對西學的人不要說了,即便贊同西學者,在心理上也難以接受。現在,你說中學是本源,是主體,西學不過為我所用罷了,反對西學者不好說什麼,贊同西學者也可以容納。眼下中國的當務之急,不是先在邏輯上去辯個一清

  二楚,而是要趕快把西學引進來,先做起來再說。對於這樣一樁從未實行過的新鮮大事,儘量減少反對,減少阻力,爭取最大多數的理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圖的是國強民富。嚴複是邏輯家,圖的是學理縝密。角度不同,所見則不同。說句實在話,我更傾向你的實用,並不太欣賞嚴複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後世當用黃金鑄造。其道理就在於此。」

  「高山流水識知音。仲子兄,你才是『中體西用』的真正知音!」說了半天話,張之洞的眼光中這時才見一點神采。

  「嚴複雖詰難你,但沒有惡意。批評你的人中還有另外一類,他們心懷叵測。」

  張之洞被桑治乎這句話吊起了胃口。

  「這類人的目的,是在推翻朝廷。他們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為國家為朝廷的官員,甚至恨那些清正廉潔實心實意為百姓辦事的官員,因為大清這樣的官員多,大清的江山就牢固,他們要想推翻就困難。他們巴不得大清的官員個個糊塗混帳,人人貪污中飽。如此,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要說他們心中全無是非,也不對,待到他們上臺後,他們同樣要褒善貶惡激濁揚清,只是現在不擇手段罷了!」

  張之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張某人,現在不幸成丁他們的絆腳石,他們自然要掃掉我。想想也可理解,只是他們不要歪曲我,誣陷我就行了。」

  「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桑治平勉強安慰道,「辦洋務,這件事總是做得對的。風氣一開,不怕沒有後繼人,眼下雖收效不大,今後總可見實效的。洋務可強泰西,就一定可強中國。這點信心你應該堅持。」

  老友的話給張之洞以鼓勵,抑鬱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這看來是個絕大的題目,我們再慢慢聊吧!仲子兄,我近日有個想法,想編一部詩集,將舊日好友如今已歿世者的詩作彙集刊刻,藉以寄託思念,並讓他們的詩作能借此保留傳世。名字就叫懷舊集。」

  「這是好事,人選哪些人?」

  「我想了幾個,你再幫我補充。」張之洞掰著指頭數著,「徐建寅、蔡錫勇、寶廷、張佩綸、袁昶、楊銳。」

  「楊銳」,桑治平聽到這裡,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一張總是帶著笑意的娃娃臉又浮上腦海。一個多麼優秀的青年才俊,一心一意為國家的強盛,竟然無端做了菜市口的無頭鬼。桑治平由此看出老友心靈深處的情感。或許,這部懷舊集純是為了懷楊銳而編,只是為了不至於太顯眼,才把徐、蔡、寶、張等人也拉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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