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怎麼樣,還過得去吧!」桑治平剛一讀完,張之洞便急著問,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剛學填詞的新手等待詞壇名家的評判。

  「豈止過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贊道,「一口氣從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數落了一遍。一條漳水如故。為這些鄴城的匆匆過客作了總結。」

  「仲子兄,你是真懂詞。」張之洞撫須笑道,「你還看出點別的名堂嗎?」

  「有名堂!」桑治乎點了點手中的條幅,「這一句『春草連天風雨』,是偷的溫庭筠的『鄴城風雨連天草』。偷得好,一點作案的痕跡都沒留下。」

  「自古文人皆是賊,沒有不偷別人的。」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沒這樣痛快地笑過了。

  「『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這一句恐怕是這闋《摸魚兒》的詞眼了,我沒說錯吧!」

  「沒說錯。」張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這一歎,將世上一切英雄都歎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瞞你說,這兩年我心裡就常有這種歎恨,魏武、拓跋燾是何等的英雄蓋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況我張某人!唉,仲子兄,你來了,我才跟你說說;你不在,能與我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呀!」

  桑治平已從這番話裡感覺到張之洞的心緒,雖然沒有深入交談,他已看到彼此之間的相通之處。

  「香濤兄,你猜我昨天到哪裡去了?我和秋菱去條兒胡同找肅順舊宅去了。」

  「你們去懷古了?」張之洞的眼神裡充滿著驚奇。「京城裡可供懷古的地方多得很,為何要去憑弔肅順?」

  「我們不是去懷古,我們是懷舊。舊地重遊,追尋那一段我們共同的刻骨銘心的歲月。」

  看著張之洞的眼神由驚奇到疑惑,桑治平揭開了這個凝重的謎底:「香濤兄,你決然沒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經是肅府裡的西席,秋菱她是肅府的丫環。」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張開兩隻大眼睛,多年來缺少神采的眼眸裡射出一絲驚異的光芒。他伸出乾枯的手指來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爺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時正在肅府?」

  「是的。」桑治平平靜地說,「我那時不僅正在肅府,我還隨著肅順去了熱河。肅順等八人受顧命之後最早發出的幾道摺子,都是我擬的稿。」

  張之洞盯著桑治平,仿佛望著一個陌生人似的,仔細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肅順為他的幾個公子請過不少先生,在肅府做過西席不算奇怪,張之洞的好友王閭運就任過此職。肅順出事後,王閩運還特為到京師去看望肅順的兩個兒子,送了一千兩銀子給這兩個昔日的學生。但隨同去熱河並在顧命大臣與兩宮爭鬥的時期,為肅順擬稿,這種西席就非比一般。浮過張之洞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是,倘若當年肅順一派勝了的話,眼前的這個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種什麼樣的處境了。

  「這麼多年了,從未聽你吐過半個字。」張之洞的心中異常感慨。「那麼,子青老哥知道嗎?你對他說起過嗎?」

  「沒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告訴你的。」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呢?」張之洞有點氣沮地說,「你是不相信我嗎?」

  「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在想,應當選一個什麼時候告訴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臉上現出一縷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現在也可以不告訴你。」

  張之洞點了點頭:「那你就對我說說當時的情況吧。你是怎樣離開肅順的,你和秋菱是在肅府相愛的,還是後來到香山去見到她時才動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歷史了,連太后都作了古,不須忌諱什麼了,都說給我聽聽吧。我想,這一定是極好聽的故事。」

  張之洞的語氣中似乎帶有點央求似的,仿佛一個小孩子正在懇請長輩給他道往事,說掌故。

  「好,這正是我這次北上的一個最重要的內容。我們慢慢地說吧,今天說不完,明天再接著說,只要你想聽,我什麼都可以說。」

  「你說吧!」張之洞將書桌上的一遝紙推向一旁,兩隻手擱在桌面上。他覺得這樣舒服些。「自從上次得病以後,我對我眼前的事反而無多大興趣了,我的興趣更在對往事的回憶咀嚼上。你說吧,關於你所經歷的那些事,你的生活體驗,我什麼都喜歡聽。」

  於是,桑治平對老朋友慢慢地說起來。在摯友面前追憶往事,這其實也是他自己所樂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寧靜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陽前往京師應試,落第後又如何經王閶運推薦進肅府做西席,在肅府時如何與秋菱兩心相印。他繪聲繪色地描敘四十八年前那場決定大清命運的宮廷政變,講肅順等八大臣失敗後的心緒,講肅府被抄,講自己的壯遊天下,講在虎丘賣畫結識張之萬,最後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卻一直盯著長安天街。

  就這樣,桑治平和張之洞接連談了三個晚上,掌燈說起,夜深而罷。桑治平傳奇般的經歷,給張之洞的心靈以深深的撞擊。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優秀的人才,一生所得盡皆自己奮鬥而來。現在面對著這位老朋友,他開始對此不那麼自信了。要說資質秉賦、目光見識、辦事能力等等,自己並不比桑治平強多少,若說堅定執著、篤於情義,則遠不如他,至於他的繪畫才華,則更是望塵莫及。看來解元探花、督撫宰輔的錦繡歷程,大概多半是來於運氣。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曾國藩的一段名言來:「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傳萬世。」看來,這位老於世故者的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閱歷之得,悟道之語!

  「仲子兄,你那年為何要堅決地離開我,除開仁梃遇難這件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桑治平說:「仁梃的遇難,將我的設想打破,同時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事業並非自己能全盤把握,而個人的生活卻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秋菱對我的愛使我感激,我對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對著這麼短暫而脆弱的人生,我為什麼還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業上,而讓真愛實情在怨闕中白白流失?所以,我毅然決然地學習陶朱公,要不顧一切,攜我所摯愛之手,泛舟五湖,歸隱海隅。」

  張之洞被這番話所深深打動。他好像看出了他們之間的最大差別,就是在做事做人這一檔子上。他這七十年來的人生經歷,尤其是給他帶來輝煌的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盤包括。至於做人這方面,尤其是夫妻之愛、家庭之情、手足之誼、朋友之義等等,很少去想過,也很少去體驗其間真味。

  幾十年來,仿佛做了事業的奴隸,而遺忘了人生的真趣。這難道就是輝煌的成功的人生嗎?

  張之洞被自己的疑問所問倒。他有點後悔起來:這一問怎麼問得如此之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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