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陳念礽接到內兄的信後,帶著鐵政局的兩個工役,實地在武漢三鎮做了三天的調查。這一查,令一向對中國洋務抱著樂觀態度的陳念扔大吃一驚,不僅證實了請願書上所說的物價漲十倍,而且幾乎所有被調查的人都不承認武漢的洋務局廠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惠,槍炮、鋼鐵,他們固然不需要,鐵路、水電的好處,他們因為無錢,一點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這種與他們密切相關的日用品,他們也很少購買。因為生產成本高,售價並不比洋貨便宜,老百姓要麼買洋布,要麼買來自鄉村的更便宜的家織布。

  陳念礽面對著這些調查上來的實情,不知如何稟告岳父。說實話,怕他生氣,病情加重;說假話,虛誇政績,又對不住良知。

  他把這些情況如實寫在信裡,告訴他的繼父桑治平。

  這些年來,桑治平和秋菱一直住在香山縣城。選擇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秋菱的次子耀韓一家在這裡。再則,這裡一年四季天氣和暖,青草長綠,鮮花長開,令桑治平歡喜不已。

  他朝朝暮暮與南海為伴。滔滔海浪,洗刷他心中的塵垢;無限海域,拓寬他的視野胸襟。旭日東昇、星月搖晃的壯闊海景,更鼓蕩起他胸臆間消失已久的藝術情愫,他重新拿起了畫筆。在最能感受宇宙浩瀚的大海邊,他的智慧和靈氣得到昇華,一幅幅湧動生命精神的畫從手中誕生,他和秋菱也從這些畫中重獲青春。真正是「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年過古稀的桑治平常常會回憶往事,會回過頭看一看過去的足跡。但此時他的心緒,跟眼前陽光照撫下的南海一樣,平靜而空闊。當年是那麼地霹靂驚爆、動人心魄,而今都似乎已被歲月長河洗滌得淡泊乎和,被無限時空消解於悄沒聲息之中。他有時會從心裡發出訕笑:當年給肅順做謀士,弄得偷雞不著蝕把米,害得自己從此改名換姓;倘若肅順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也不過是肅順或是皇上手裡的一個工具而已。後來,給張之洞做幕僚,奔忙了十多年,說到頭,還是為他人作嫁人裳。進一步說,不給張之洞做幕僚,自己做一方督撫呢?湖北洋務的困境和革命黨欲推翻朝廷的現實,讓桑治平的頭腦日漸清醒過來,即便做一方督撫也將會一事無成!在與秋菱相處、與畫筆為伴的日子裡,桑治平終於領悟到,只有愛情和藝術才是真正屬￿自己的永恆!功名也罷,地位也罷,其實都是以出售自身為代價。它只是一種交換,猶如農夫以谷換布、商人以貨易銀一樣。

  淡漠了功名和地位,並不意味著淡漠情感和友誼。在過去的生命歷程中,那些以情誼留在桑治乎腦中的人,在天風海雨沖刷下,塵埃去掉後他們的形象反而更加清晰了。排在第一的自然就是張之洞。那年身肩晉撫之命的張之洞驅車古北口,禮聘他出山。古北口月夜,兩人約法三章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這份別于世俗的道義相交,令他永生不能忘懷。

  他也很想見見張之洞,向他談談別後十餘年間他的這些新的人生體會。現在張之洞已奉召進京,他定居在香山城,一南一北,相隔四五千里之遙,要見一面也真難啊!

  這一天,他接到了念礽從武昌發來的急信,方知張之洞已病得不輕,渴望在有生之年再見見面。桑治平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次相聚了,再遠再難也得去。秋菱自從離開京師,便再也沒有回去過。四十多年了,大內都換了三四位皇上。京師是啥樣子了,秋菱多想舊地重遊啊!老夫妻決定攜手北上。好在海路早已開通,兩人身體都還硬朗,一路坐船去京師不成問題。於是,他們從香山坐船到香港,再從香港換上英國的海輪沿海岸北上,直抵天津,再由天津轉火車。沿途花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待到一腳踏上前門月臺時,京師早已是和風拂面的初夏了。

  經過治療調理後,張之洞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銷假理事了。這次見到分別十餘年的老朋友,他更是心情興奮,病又好了幾分。陳衍見到桑治平後更是倍加歡喜,只是談起鑄錢而招致湖北物價猛漲時,頗為內疚。桑治平安慰道:「物價上漲,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據香山一帶的老華僑說,西洋各國物價上漲是普遍規律,故西洋人不存錢,有一個花一個。再說,這當十當二十的鑄錢法,湖北不做,別的省也會做的。」

  陳衍苦笑道:「若不行當十當二十的辦法,湖北的物價或許不會漲得這樣快。不是跟著相國到了北京,我這顆頭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

  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頭不還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嗎?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梁敦彥感激桑治平當年的伯樂之恩,在乾隆爺賜名的都一處設宴,為桑治平夫婦接風,陳衍、辜鴻銘等人作陪。辜鴻銘現在已做了京師大學堂的教授了,他依舊和過去一樣,隨意談笑,不拘小節。他的中西會通的學問和嬉笑怒駡的性格,在京師大學堂裡很受歡迎。

  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條兒胡同尋找當年的肅相府。肅相府會敗落,這是他們早已想到的事,但沒有親身來到條兒胡同之前,他們絕沒有想到會敗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已沒有當年肅相府一絲一毫的痕跡,問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搖頭不知道肅順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肅相府在何處。好容易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才知道這段往事。那年抄肅相府的時候,他就住在胡同口上。老頭子說,抄了家後,肅相府貼滿了封條,封條上蓋的都是步軍衙門的長印。以後每隔幾個月,便啟封幾間屋。到兩三年後,全部封條都啟了。這裡住進了二十幾戶平民百姓。幾十年下來,這些住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閒錢修繕房屋?老頭子帶他們走到胡同中部,指了指對面說:「這一大片當年都是肅相的舊宅。」

  桑治平、秋菱望時,眼前的房屋盡皆灰暗破敗,牆汙門朽,瓦縫間、牆頭上到處是雜草枯莖,煙囪傾斜,雜物亂堆,進進出出的幾個人,也都蓬首垢面衣衫襤褸,若不是破爛堆裡那幾棵高大的槐樹被秋菱認出,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老頭子所指的這片地方,就

  是當年朱柱碧瓦、雕樑畫棟的肅相府!幾隻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簷下呢喃叫著,正應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這兩句古詩。歷史又一次驚人相似地重演。

  想起這當年與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間便遭滅頂之災,不到五十年便敗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從中來,淚水簌簌而下。

  肅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對人生的領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裡近五十年的這個大秘密告訴張之洞的時候了,再不說,今生今世就沒有機會了。

  翌日晚餐後,張之洞笑著對桑治平說:「仲子兄,我過去寫的詩,你讀過不少。你讀過我填的詞沒有?」

  桑治平想了想說:「好像沒見過。」

  「你是沒見過。」張之洞點點頭說,「我年輕時也常填詞,進翰苑後,不再填了。前年火車過河南安陽,想起不遠處就是當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時定都的鄴城,發起少年狂來,填了一闋《摸魚兒》,你有興趣到書房去看看嗎?」

  桑治平興奮地說:「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賞欣賞。」

  二人一起來到書房,僕人掌燈上茶,坐定後,張之洞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條幅來。桑治平接過一看,果然上面寫著《摸魚兒?鄴城懷古》。他輕輕誦道:

  控中原北方門戶,袁曹舊日疆土。死胡敢齧生天子,袞袞都如囈語。誰足數,強道是慕容、拓跋如龍虎。戰爭辛苦,讓倥傯追歡,無愁高緯消受閑歌舞。荒台下,立馬蒼茫吊古,一條漳水如故。銀槍鐵錯銷沉盡,春草連天風雨。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霸才無主,剩定韻才人,賦詩公子,想像留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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