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是的,正是他。」鹿傳霖說,「袁世凱這人的確有很多缺陷,但他有許多大臣所沒有的長處。他勇於任事,善於用人。現在有人企圖置他于死地,其實是別有所圖的。他多次說過,應當恢復海軍衙門,出掌海軍的最佳人選就是國舅爺你,其次為薩鎮冰。我和張中堂都贊成他這個說法,他因此也便得罪了一些人。現在他處境不好,我和張中堂都在力謀保他,但力量有限。國舅爺是最有條件保他的人。倘若讓他渡過這一關,他定然知恩圖報。我們三人再加上世中堂,四人聯名保舉你,那海軍大臣就非國舅爺你莫屬了。」

  長麟問:「我如何保他?」

  鹿傳霖笑著說:「你去跟皇上的額娘說說,由她出面跟攝政王說,皇上新登基便殺大臣,于國不利,且要防備北洋新軍的不滿。」

  長麟點點頭,他終於明白了這中間的關係:袁世凱被人彈劾,漢軍機大臣鹿、張有兔死狐悲之感,要借他這個國舅爺的關係,通過他的妹子去吹枕頭風保袁,其實最終目的是保自己。但他們開出了一個交換價碼:海軍大臣。這正是自己眼下所汲汲以求的。長麟尋思著:自己要想得到海軍大臣,只有求得軍機處的支持才有可能去跟載洵爭,舍此再無更好的辦法。想到這裡,長麟道:「我去試試看!」

  見鹿傳霖精神不好,長麟也不多說閒話,起身告辭。

  當天下午,長麟就到了醇王府。見到妹子後,把事情的原委詳細地說了一遍。瓜爾佳氏願意在關鍵的時候,助娘家哥哥一把。晚上,便勸說丈夫不要殺袁世凱。載灃暗思:福晉的話怎麼與張之洞說的如出一轍?他在心中已接受了這個勸諫。過兩天,北洋六鎮的統制們相繼致電軍機處,一致表示:若聽信禦史之言殺袁世凱,北洋官兵一旦嘩變,他們將不能彈壓,故請先革了他們的職後再殺袁宮保。

  載灃接到這樣的電報,又恨又怕,心裡狠狠地罵道:袁世凱拿朝廷的銀子練他自家的軍隊,反過來又拿這支軍隊威脅朝廷,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心中雖恨,但到底不敢激起兵變,思考再三,最後以「足疾」為由,將袁世凱削職為民。袁世凱留下的軍機大臣之缺,由滿洲大學士那桐補上。

  諭旨頒發的那一天,張之洞突然間腦子開了竅:為何來京師後表面上人閣拜相,風光無限,其實無事可幹,形同虛設,原來,朝廷壓根兒就並不是要他宰輔天下,調燮陰陽,不過是借他製造一個假像而已:滿洲少壯派要除掉袁世凱,將袁從直隸調進京,為怕袁和北洋軍系生疑心,便把他也從武昌調進京師,同人軍

  機。去掉袁,不補漢人而補滿人,明白無誤地表示朝廷排斥漢人的心態。看來,自己和鹿傳霖被驅逐出軍機處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張之洞想到這裡,心緒更為悲涼起來。

  袁世凱以保全首領為萬幸,接旨之後,立即出京回河南,在彰德府的洹上村隱居下來。他心裡藏下對張之洞、鹿傳霖救命之恩的謝忱,思量著若有機會東山再起,一定要重重報償。但是,當兩年後時局陡變,袁世凱真的複出、一手握大清命脈的時候,張之洞、鹿傳霖已是墓有宿草了。

  張之洞的一病不起,幾乎發生在袁世凱匆匆離京的同時。病因起于一封信函。

  這封信函其實乃一份請願書,是由湖廣會館呈遞上來的。開頭第一句話說:為陳衍殘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張書。

  張之洞剛看了這一句,便大為吃驚:陳衍乃一身無寸權、手無寸鐵的文士幕僚,何得殘害鄂民!他懷著莫名的驚奇讀下去。

  原來下面的文字乃狀告陳衍,在光緒二十八年湖北設立銅元局時,提出當十當二十銅錢的餿主意,為湖廣總督衙門聚斂銀元一千四百萬兩,而這些錢財被糜費在鐵廠和槍炮廠等洋務局廠上,洋務無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卻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從那以後,湖北物價年年上漲,至今百姓生計必需品已上漲十倍之多。陳衍以鄂民之血汗換取某大員的個人虛名,實乃奸佞小人,禍鄂災星。請張之洞殺陳衍,懸陳衍之頭于黃鶴樓上,以謝二千萬鄂民,以乎荊楚大地之公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幾十個簽名,打頭的一個,簽的是「蘄水湯化龍」。

  張之洞耐著性子看完後,勃然大怒。他沒有想到湯化龍這個年輕後生,居然會帶頭上一份這樣的請願書。五年前,湯化龍中進士不做官而自願去日本學法政,這件事得到張之洞的贊許。他在督署接見湯化龍,以後在多次集會場合鼓勵湖北年輕人向湯化龍學習,像湯化龍那樣志存高遠,中西會通。想不到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報德,竟做出這種事來。這哪裡是在罵陳衍!不錯,當十、當二十的建議是陳衍提出的,但付之於實行還得湖廣總督的同意才行,責任當然只能由總督來承擔。照湯化龍之流看來,設銅元局是殘害鄂民,那殘害鄂民的罪魁禍首不是陳衍,而是我張之洞。說什麼懸陳衍之頭以謝鄂民,不如直截了當地講,懸張之洞之頭以謝鄂民!

  想起自己在湖廣任上十九年,為湖北的洋務事業慘淡經營,嘔心瀝血,為支付洋務的龐大開支不得不設立銅元局,所獲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於國計民生。不料,到頭來不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為禍國之災、殘民之賊,要說冤屈,天底下還有這樣大的冤屈嗎?

  一口痰沖到喉嚨,氣接不上來,張之洞猛地暈倒下去。

  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權看到飄在地上的請願書,明白了父親陡然起病的原因。

  晚上,陳衍、辜鴻銘等人也都聞訊趕到張府。隨後趕到張府的,還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梁敦彥這些年來可謂吉星高照,飛黃騰達。

  前年,梁敦彥隨張之洞進京入外務部。袁世凱賞識他,將他安置在外務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語,很快在外務部派上大用場,三個月後便升為右丞。接受八年美國教育的梁敦彥,敬業務實,在那些只會做官場功夫的庸俗官吏中顯得格外出類拔萃,一年後便升為侍郎。待到袁世凱削職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書。梁敦彥對張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來張府看望老上司。

  看了請願書後,陳衍心緒沉重,他對臥在病榻上的張之洞說:「老相國不必為此而憂鬱,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紳既然要我的頭,我就回武昌去,讓他們把我的頭取下吧!」

  張之洞的嘴角邊流露出一絲淒笑:「陳衍二字是張之洞的代號,你這還看不出!」

  辜鴻銘說:「老相國,我們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湯化龍叫來當面辯一辯。京師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開拉嫖客的妓女和鑽門子的政客,再沒有幾個幹正事的人。」

  辜鴻銘這幾句話,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聲來。

  梁敦彥對國內外政治局勢較為清楚,他比別人看得透一點:「據說湖北馬上要成立諮議局,湯化龍新從日本回國,已被看好為諮議局局長。他這樣做,一是迎合百姓對物價的不滿,為自己贏得體恤民情的好名聲,以便順利當選;二是現在各省士紳都主張立憲,對朝廷遲遲不行立憲不滿,因此他們對朝廷一切都否定,借此煽動人心,討好百姓,以擁護他們上臺。湖北士紳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國在湖北所辦的一切。依我看,陳石遺固然是一個代號,銅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個開端,今後還要拿鐵廠、槍炮廠、火藥局、織布局等一個個地開刀。」

  張之洞聲息微弱地插話:「崧生說的有道理。戲臺只有一個,他們要上臺,你就得下臺。有錯是錯,沒有錯也是錯。湖北的戲,可能還正在敲開場鑼哩!」

  說罷,閉住雙眼,一臉的枯槁陰黑。

  「戲臺」,辜鴻銘心裡一驚,聯想到上次說的道具,看來入京後的老相國與兩廣兩湖時的香帥,的確是大不相同了。

  張仁權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心裡湧出一絲恐懼來。他強打精神安慰:「爹,現在各省都有一批這樣的立憲黨人在活躍著。他們看似跟革命党不同,其實也是與朝廷離心離德的。湖北的立憲黨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務業績,完全出自於他們的私心。是非自有定論,公道自在人心,湯化龍這幾個人就能代表二千萬鄂民嗎?爹,您犯不著與他們計較。」

  兒子的話也很有道理。張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睜開眼睛來對兒子說:「我多年來不知市面上的物價,為一方總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樣,這是失職。你寫封信給念礽,叫他細細調查一下,這些年來物價的情況,尤其是米、鹽、油、菜、肉這些東西的價格。」

  「好,我這就寫。」仁權答道。

  張之洞似乎已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嚴重,停了一會,他又吩咐:「桑先生與我分別已經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見,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時常想起他,有許多話要跟他說。你要念扔想辦法儘早與他的母親聯絡上,請桑先生夫婦到京師來住一住,再不來,今生今世怕不能見面了。」

  「爹,別胡思亂想了,您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好好保養身體,老朋友見面時,才有精力說話哩!」

  仁權雖如此勸慰著,但心裡對老父此番的病況著實擔憂。他在信中叫弟妹們隨時準備進京,並設法通知桑先生,無論如何要儘快來京與父親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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