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一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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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之後,張仁權說:「學部翻譯館總纂嚴複通過學部大臣張百熙上了一道摺子,請朝廷每年派遣十名優秀子弟到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大學學習,每批讀書五年畢業,連續派十年,共培養一百多名中國海軍高級人才。他造了一個計劃,每年五萬兩銀子,十年共五十萬兩銀子。家父讚賞這個計劃,但對所需經費事宜,心中無數。鹿中堂說國舅爺曾留學格林威治海軍大學,情況清楚,於是家父打發我來請教國舅爺。」 長麟想了想說:「嚴複這個建議是好的。朝廷籌議海軍部,議來議去,最大的困難,還不是銀錢缺乏,而是人才缺乏。先前沈葆楨在福建辦馬尾水師學堂,李鴻章在天津辦北洋水師學堂,每年都從畢業生中選拔優秀者,送到英國去留學,嚴複、薩鎮冰等人都是這樣去的英國。甲午年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不久海軍衙門也撤了,水師畢業生去國外留學一事也便隨之停止。現在籌辦海軍部,老的一批死的死、改行的改行,新的沒跟上,竟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人才極缺。嚴複看到這一點,這是他的目光過人之處。」 仁權插話:「嚴複這些年來翻譯《天演論》等洋人著作,又在報紙上發表不少議論時政的文章,成為留英生中最有名氣的人了。」 長麟淡淡笑道:「我剛才說有人改行,嚴複就是其中一個。他在辦北洋水師學堂時沒有大名氣,翻譯寫文章倒讓他出了大名。當年培養他的中國教習和洋人老師大概都沒想到。不過,話說回來,真正籌辦海軍部,嚴複並不是好的官員人選,他沒有水師的實際經歷。」 聽得出來,長麟並不太賞識嚴複,話外之音,是突出自己在水師裡做過管帶、翼長的實際經歷。仁權是沖著長麟來的,嚴複不過是一塊引玉之磚罷了,於是忙附和:「嚴複名氣雖大,但畢竟做的只是書生事業,要辦海軍部,還得要既有海軍學歷,又有統帶水師資歷的人才行。」 這話說到長麟的心坎上了。他笑著說:「張郎中不愧相國大公子,見事就比別人明白些。」 「哪裡,哪裡!」見談話融洽,張仁權高興。 「還是說正題吧!」長麟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當年曾國藩第一次提出派遣幼童出國留學,給朝廷造了一個計劃,每年派三十人,學習十五年左右,一共派四批,首尾近二十年,共一百二十人,造的開支是每年六萬兩銀子,共一百二十萬兩。若按人頭算下去,一個幼童一年在西洋的費用大約二千兩,這是四十年前的物價。幼童讀書的費用與成人又不同,還有,學的專業也不同,學海軍的費用就比學機械的要高得多。我是光緒十八年去的英國,在格林威治海軍大學讀了六年,共用三萬五千兩銀子,每年花費近六千兩。當然,我的開銷是大了點。」 張仁權在日本做過一年多留學生,深知留學生之間的差別。有自費的清寒家庭出身的,除省吃儉用外,還得幫人做事賺取學費。有公費的達官貴人家子弟,住別墅,雇僕人,還要包女人,逛窯子。這兩者的開銷何異霄壤! 「手腳小一點,有四千兩也足夠了。」長麟繼續說,「現在又過去十多年了,英國物價漲得快。嚴複給每人造五千兩一年的計劃,雖略顯寬裕,但不離譜。」 張仁權說:「國舅爺這一細說,經費事宜就很清楚了。另外,一年派十人,人數上是不是合適,家父也讓我請教國舅爺。」 長麟笑著說:「若從海軍的發展來說,一年十個人當然遠不夠。依我看,每年至少派三十至四十人,每只軍艦三副以上的軍官都要有留洋的學歷才行。我想嚴複只提十人,不是他不懂中國海軍,而是他怕口張大了,朝廷不批。另外,現在的海軍部也沒建立,今後還不知如何來籌建海軍。他也怕花費許多錢,培養的人回國以後沒事做。嚴複是個精細人,這些他都會料到的。」 「國舅爺見事、知人這兩方面,都有遠過常人之明呀!眼下朝廷中韻大員,像您這樣的人才,百里也挑不出一個。」張仁權不失時機將話題引到他的軌道上來。「怪不得鹿中堂力主國舅爺您出任海軍大臣哩!」 最近一個月來,「海軍大臣」已成了長麟的一個心結。早在留學英國的時候,作為滿洲親貴子弟,長麟就萌生了日後要主宰大清國海軍大權的雄心,隨著父親的地位日趨顯赫,長麟在水師中的官位也逐漸遞升,其掌海軍大權之心也日漸膨脹。但天不遂人願,甲午一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海軍從天之驕子一夜之間跌到恥辱的深淵,海軍衙門悄然摘牌,關門大吉。接著李鴻章去世,中國熱心辦海軍事業的最大人物走了,中國海軍的復興失去了最後一個指望。 再過兩年榮祿去世,長麟本人的靠山也沒有了,他的主宰海軍的雄心徹底破滅,遂把日子打發在聲色犬馬之中。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妹子突然做了醇王妃,榮府又開始有了亮色。妹子真爭氣,一年後給醇王府添了個長公子,也就是說,沒有兒子的皇上有了血緣最親的侄子。按照常理,這個侄子十之八九會是日後皇位的繼承人。 榮府上下想到這一點,一個個莫不心跳血湧:天命所歸,莫非榮府就是下一代皇帝的外家?眼看方家園的顯赫和威儀,哪一家皇親國戚不垂涎三尺!榮府若能盼到那一天,昔日的輝煌不但可以恢復,還有可能超過。果然,溥儀如願登基,榮府的姑娘成丫皇上的生母,菊兒胡同成了今日的方家園。榮府上下,人人臉上頓添十分光彩。籌辦海軍部,出任海軍大臣都是時候了,環顧宇內,海軍大臣舍我其誰?長麟抱著十足的把握跟妹子提起這事,要妹子去跟載灃說。長麟的妹子瓜爾佳氏是個強悍的滿洲女性,丈夫的家一向由她當著。現在丈夫監國了,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國也得由她來監。慈禧是她的榜樣,娘家的勢力是她偽後盾,一定要讓兩個哥哥掌握著要害部門,長麟提出做海軍大臣正與她的心思相合。不料,載灃的六弟載洵也盯上了這個肥缺,已正式提出這個要求了,瓜爾佳氏大為惱火。論學歷論資歷,小叔子哪一點能與哥哥相比?瓜爾佳氏跟丈夫吵了起來。一邊是親弟,有老母作後臺;一邊是內兄,有福晉作後臺。論血緣,載洶親,論條件,長麟強,海軍大臣到底給誰呢?懦弱的載灃失去了主意。他只得暫時擱下來,兩邊都不得罪,但也弄得兩邊都磨刀霍霍地,要一爭高下。 張仁權的這句話猛地使長麟心扉一亮:若鹿傳霖出面說話,再加上軍機處幾位大臣都附和,如此,籌碼不就要加重了許多? 「鹿中堂最近身體如何?」 「他就是身體不好,說了兩次要來看看國舅爺,向您道喜,都因為行動不便來不成。」 「我去看看他。」 第二天,長麟帶著兩株峨眉靈芝,去鹿府看望他二十年前的老師。 已得知內情的鹿傳霖,十分喜悅地在客廳接待這位身分貴重的世兄。 「得知老中堂身體不適,特來看望看望。」長麟雙手將靈芝遞過去說,「那年先父病重時,四川總督命人特為在峨眉山採集了兩株百年靈芝,待送到京師時,先父已不能開口,故留了下來。都說峨眉靈芝在益氣養神上有特殊功效,老中堂不妨試一試。」 榮祿去世前紅極一時,權傾朝野,哪個官員不巴結他?這四川總督送的百年靈芝自然是真貨,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東西。鹿傳霖體氣衰弱,極需這種大補之藥,他高興地收下,笑著說:「你如今是國舅爺了,送這貴重的禮品,叫我老頭子如何承受得起。」 長麟謙恭地說:「做了國舅爺也是您的學生,尊師重道可不能忘呀!。 「言重了,言重了!」鹿傳霖不耐久坐,他也不多說閒話,直沖著主題來,「海軍部籌建一事進展如何,攝政王的主意打定了嗎?」 「還沒有哩!」長麟做出一副並不熱心的姿態來。「洵貝勒對這事盯得緊,他是皇叔,海軍在他的手裡,攝政王或許更放心些。」 「不能這樣說。」鹿傳霖以國之重臣的口氣說,「要說放心,你是國舅,一樣的放心。只是依老臣愚見,古人的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是有個基礎的。這基礎便是賢能二字,或賢或能方可不避親仇。你和洵貝勒,賢字先不去講,若論能字,我可以當著洵貝勒的面講,他不如你遠了。」 長麟略帶酸意地說:「但人家有老娘作後臺,咱哪比得上!」 鹿傳霖說:「軍機處幾位大臣可作國舅爺你的後臺。」 原來鹿傳霖不僅自己出面,還準備聯絡軍機處一道來為自己講話,若軍機處全班人馬出來保薦,其分量顯然要超過載灃老娘的面子。長麟感激地說:「老中堂能說動其他幾位軍機大臣一起保薦,這份情義,學生當終生銘記。」 鹿傳霖說:「我和令尊是多年的好友,不必言謝。只是有一個人,他雖是令尊的下屬,卻也和令尊深相契合,最先說過海軍大臣你最合適這話的就是他,可惜他現在處境困難。」 長麟明白過來:「您莫不是說的袁慰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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