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袁世凱說:「盛宣懷是個明白人,他怎麼會為一個丫環而得罪這等重要的夥伴呢?」

  「我也這麼想過。據士琦猜測,這個婢女可能早已是盛宣懷的人了。盛宣懷是個老色鬼,身邊有個這樣的美人,他會放過嗎?」

  「對對,很可能是個通房大丫環。」袁世凱連連點頭,「朱寶奎被美色沖昏了頭,沒有想到這一點,活該挨駡!」

  楊士驤說:「士琦對我說,若慰帥趁此機會將朱寶奎挖過來,可以為直隸帶來一筆大財富。」

  「這話怎講?」

  「盛宣懷經營的輪、電二局本是北洋的產業。這些年輪、電二局賺了數千萬兩銀子,由於李中堂放手不管,這些銀子全都進了盛的腰包。假若把輪、電二局收回北洋,那北洋一年豈不多幾百萬銀子的收益?」

  袁世凱說:「據說輪、電二局是官督商辦,現在是商人集股在經營,直隸要完全收回來,在道理上有障礙,盛宣懷會死死地抓住不放。」

  「所以朱寶奎這一來,便是天助慰帥。」楊士驤說,「輪、電二局裡面一定黑幕不少,別人不清楚,就說不到點子上。朱寶奎知內情,到時他可以揭發盛宣懷在這中間玩的手腳,直隸便可借此接過來官辦,諒他盛宣懷到時不敢跟慰帥硬挺下去。」

  「好主意!」袁世凱拍了拍茶几。「你告訴你二弟,就說直隸歡迎朱寶奎來,問他要什麼價?」

  楊士驤說:「慰帥可以給他一個什麼價碼?」

  袁世凱想了一下說:「先讓他做直隸洋務局總辦。若忠心替我辦事的話,三五年之間,我保薦他做個侍郎。他現在哪?」

  「聽說住在京師。」

  「你叫令弟去說吧!」

  朱寶奎接受了袁世凱的價碼,並將他所知道的輪、電二局的內幕都告訴了袁世凱。

  正在這時,盛宣懷的父親去世。朱寶奎抓住這個機會,向袁世凱建議,趕緊上一道摺子,說盛丁憂,輪、電二局無人管理,宜由直隸收回,請朝廷允准。這是個好主意,袁因此而不得罪盛,朱也免去賣主的譏責。

  不出所料,盛宣懷果然以輪、電二局系商股集資為由拒絕交出。

  無奈之際,袁世凱只得拿出第二套方案,即以為去年去世的母親修墓作藉口,親自去上海面見盛宣懷。至於他的底牌,便是朱寶奎的揭發材料。

  離開保定前幾天,袁世凱給盛宣懷拍去了一個電報。第二天便收到回電:直隸若硬要收回輪、電二局,請連漢陽鐵廠一併收去,因為無輪、電二局贏利為補貼,漢陽鐵廠則無法辦下去。

  因為這個緣故,袁世凱決定順路察看設在武昌的洋務局廠,路過江甯時拜訪張之洞,當然也有另外一個目的:聯絡聯絡當今這位天下真正的第一總督。

  袁世凱不愧為一代梟雄。他除雄心勃勃、精力過人外,且洞悉人情世故,精於官場上的做工。他深知張之洞今日所處位置的重要程度,決定不惜以門生和晚輩的身分去巴結依附。他在武昌停留三天,由署理湖督端方陪同,細細地參觀了鐵廠、槍炮廠和布、麻、紗、絲四局。他本是一個極愛鋪張排場的人,卻有意減殺儀仗,降低規格,輕車簡從不露聲色地來到江寧城。張之洞派出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來接他,他心裡甚是高興。

  轎隊離兩江總督衙門外的木柵轅門還有百把丈遠的時候,袁世凱便吩咐停轎。他走出轎門,步行通過轅門,然後在大門口肅立,請何巡捕將他的名刺呈送給張之洞。袁世凱此舉,用的是晚輩見長輩、門生拜老師的禮節,全不像是直督與江督之間的平等會見。

  一會兒,何巡捕恭請袁世凱進去。袁世凱帶著一名貼身侍衛,跟在何巡捕的身後,穿過逶逶迤迤的回廊小徑,來到西花園旁邊的花廳。張之洞穿著一身鬆軟的絲棉長袍,坐在一把粗大的舊籐椅上看報,見袁世凱快要走近了,站起身來,滿臉堆笑地打著招呼:「慰帥,你來了!」

  袁世凱走到張之洞面前,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給香帥請安!」稍停片刻,又補充一句:「世凱是晚輩,請香帥千萬不要以慰帥相稱,叫一聲慰庭,我已受寵了。」

  張之洞哈哈一笑說:「好,難得你這般謙抑,我就叫你慰庭吧!」.

  說著,伸出一隻手,指了指對面一把高背靠椅:「坐吧,今天陽光格外好,我請你到西花園會面,順便讓你瞧瞧洪天王的石舫與李文忠的九曲橋。」

  洪秀全建天王府時,特為在西花園的湖中雕刻一座大型的石舫。後來李鴻章署兩江總督,修復被火焚燒的天王府,又在湖中架起一座彎彎曲曲的石橋。於是,石舫和石橋便成了江督衙門裡的景點。但稱洪秀全為洪天王,又將他與李鴻章的諡號並列稱呼,袁世凱覺得有點怪怪的,心想:人言此老與眾不同,果然有點標新立異的味道。遂笑道:「久聞江督衙門裡西花園的大名,果然景致好。」

  張之洞見袁世凱穿的衣服不多,便問:「江甯地面冬天冷,你穿的衣服夠嗎?」

  袁世凱說:「晚生在朝鮮十年,那裡冬天滴水成冰,已習慣寒冷了。江甯雖冷,比起漢城來要暖和得多。這些衣服足夠對付。」

  張之洞望著眼前這位個頭雖矮卻壯實英挺的直隸總督,不覺歎道:「到底是年輕,老夫怕冷,若是陰雨天,都不敢出門。」

  說話間,衙役早已端上香茶果點。

  袁世凱笑著對張之洞說:「光緒三年,先伯父病逝,朝廷飾終甚隆。御賜祭文和禦制碑文均出自香帥手筆。二十多年來,我袁家一直拿這兩篇文章作為範文命子弟誦讀,不惟銘記皇恩,也讓子弟從小就知道什麼是好文章。晚生也從中得益甚多。如『風淒大樹,留江淮草木之威名;月照豐碑,還河岳英靈之間氣,這樣的句子,真是字字珠璣,句句警策。」

  袁世凱雖是在恭維張之洞,但說的是事實。光緒三年,刑部左侍郎袁保恒在陳州放糧時染時疫而歿。張之洞那時正在翰林院做編修,奉旨為袁保恒草擬御賜祭文和碑文。文章是做得不錯,他自己也引為得意。袁世凱提起這段往事作為初次見面的開場白,應該是極為聰明的一著。但張之洞有意不買帳,淡淡一笑,說:「那是老夫的奉命之作,不必太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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