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第二天下午,張之洞將湖北巡撫端方、湖北布政使瞿廷韶、湖北按察使李岷琛請到督署,並學西方國家的樣,邀請武漢三鎮報館派人參加旁聽。三個被押上公堂的案犯,見此情景,早已嚇得全身發抖,不用多問就全盤招供。

  原來,沈公公真的是一個在宮中呆了三十年的太監。他的師傅當年偷了那只玉碗,原想偷運出去賣掉,後來風聲緊,他不敢冒險,就在宮裡挖了一個洞將它藏起來。這一藏便藏了二十多年。臨死時,把這事告訴他惟一的徒弟沈公公,叫沈公公挖出這只碗後離開皇宮,一輩子可以過自在的好日子。沈公公拿了這只碗後逃出京城,在一個客棧裡遇到了小三子。小三子是一個戲子,在京城王府裡演過戲,對貴族旗人有些瞭解。小三子提出扮演皇上騙人的主意,皇帝的衣服就是他演戲的行頭。後來又找了一個刻字匠刻玉璽,於是這個刻字匠也入了夥,做了蔡參將。武昌是他們的第一站,幾天來已騙了近三千銀元。

  審訊完畢後,張之洞將這三個騙子判了個殺頭示眾。第二天正午在漢陽門碼頭公開行刑,觀者達數萬人之多。張之洞又將此事寫成一個奏摺稟告朝廷,並說明失落二十多年的康熙朝玉碗已起獲,將派專人護送至宮中珍藏。

  一件轟動武漢三鎮的真假皇上案就這樣給破了。辦完這件案子後,張之洞心裡很長時間不能平靜:連皇上都敢假冒,這世界利令智昏到了何等地步!幾個騙子自稱是皇上,就有這麼多人相信,連省垣官府也將信將疑。這說明如今官場的章法多麼混亂,如今的百姓多麼愚昧。這樣的國家能自立自強嗎?

  這天午後,梁鼎芬笑笑地走進簽押房,對正在辦公事的張之洞說:「香帥,按照您的指令,兩湖書院已選出三十二名品學兼優的學生,作為官費留日生。明天下午書院開歡送會,後天一早他們就要乘船離開武昌了。」

  「哦。」張之洞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臉來。這些年來,張之洞十分注重派遣學生出國留學,除開各種實業學堂大批選派外,湖北的兩湖書院、經心書院;湖南的嶽麓書院、城南書院等以傳統中學為主兼習西學的官辦書院,也都選拔過一些優秀學子放洋深造。在張之洞看來,學實業的宜去英德美法那些國家,而學軍事、法政、師範等科目的則去日本更好。日本與中國同文同種,日本的經驗最值得借鑒,且相距近,費用少,中國的銀元也可在日本直接通用,彼此之間都省去了許多麻煩,故而張之洞大力提倡去東洋留學。因陳衍的銅元局為湖廣衙門增加了財力,這次擬在湖廣兩省派遣兩百名官費留學生,其中留日的有一百四十名,分配給十餘所書院,兩湖書院是人數最多的一所。

  「兩湖的學生後天就走了,其它書院的呢?」

  梁鼎芬說:「兩湖的先去上海打前站,約好所有留日生,月底在上海大東旅館聚合,再坐同一艘船去日本。」

  「行,這很好。」

  張之洞順手端起桌上一隻粗大的白瓷杯子。這杯子裡裝的不是茶,而是參湯。多年來,趙茂昌每月給督署送來十支特製人參。每天上下午喝下一杯這樣的參湯,已成了張之洞的習慣。

  「明天書院的全體師生都要參加歡送會,場面盛大隆重。卑職想請香帥百忙之中,抽空去書院講幾句話,接見這三十二名學生,一來給卑職和兩湖書院增光,二來也為這批留學生壯壯行色。」

  先前兩湖書院也送過幾批留學生,說是要去看看他們,總因忙也沒去成。這次人多,且今後要把此事蔚為風氣,借這個機會鼓吹鼓吹也好。張之洞點了點頭,說:「好哇!明天下午我去說幾句。」

  梁鼎芬很高興:「那晚飯就賞臉在兩湖吃吧!」

  「飯不吃。」張之洞立刻拒絕。停一會,又問:「這批學生中有特別出色的人才嗎?」

  「個個都優秀,出色的也有好幾個。」梁鼎芬想了一下說,「其中有一個特別卓異之才,我看他今後有可能成大器。」

  「噢,你說說看。」學政出身的張之洞對人才有一種出於本能的濃烈興趣。

  「這個學生名叫黃興,湖南善化人,秀才出身兼習武術,二十四年進的兩湖。此生品學兼優,文武兼資,文似東坡,書工北魏,詩尤其豪氣磅礴。卑職掌兩湖十餘年,像黃興這種出類拔萃的人尚不多見。」

  聽了這番話後,張之洞越發來了興趣:「你說他的詩氣勢壯,念一首給我聽聽。」

  「黃興有一首詠鷹的五律,我很喜歡,背給香帥聽聽。」梁鼎芬略為思忖後背道:獨立雄無敵,長空萬里風。可憐此豪傑,豈肯困樊籠。厶去渡滄海,高揚摩薯穹。秋深霜氣肅,木落萬山空。

  「好!」張之洞高興地站了起來。「就為了見見這個黃興,我明天也要去一道兩湖書院。」.

  次曰下午,一向平靜的兩湖書院變得熱鬧起來,書院最大的會講場所一一傳道堂裡佈置一新,講臺上方拉了一條二丈多長的大紅布,上面剪貼著八個大字:負笈東瀛,為國求學。大字下面還貼著一行較小的字:歡送官費留日學生大會。書院六十餘名各科教習,四百余名學生早早地來到這裡,絕大部分學生都對坐在第排的三十二名留日生投去羡慕的眼光。

  山長梁鼎芬主持這次盛大的歡送會,因為有張之洞的講話這場重頭戲,故梁鼎芬簡單地說了幾句開場白後就高聲地宣佈:「現在我們恭請制台大人張香帥訓話。」

  張之洞雖然仍掛名書院的名譽山長,但自從出了唐才常的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兩湖書院了,這兩年進書院的學生才第一次見到他。原來是這樣一個又矮又醜的衰老頭子!許多學生望著走上講臺未著官服的湖廣總督,心裡這樣嘀咕著。

  「諸位師生,兩湖書院此次又有三十二名學生去日本留學,是一件大好事,鄙人很樂意參加歡送會,並說幾句話。」張之洞乾咳了一聲,操著帶有明顯南方口音的官話說著,「去年兩宮回鑾之際,鄙人同兩江劉峴帥,連上了三道條陳,其中有一條重要的建議,便是廣開遊學,得到了太后、皇上的旨准。兩湖用官費派遣留學生,本在各省之先,今後更要擴大名額,年年資遣乙這次兩湖共有二百名去西洋東洋,光我們兩湖書院便有三十二名。明年,鄙人擬派二百五十名,兩湖書院可派五十名,只要品學兼優者,都有出洋的機會。」

  學生中間已開始有小聲議論了。有的說.別看這老頭子模樣不中看,說話的中氣倒蠻足的。有盼望出國的學生,更喜形於色,禁不住悄悄地互相鼓勵。

  「鄙人之所以動用大筆經費派遣留學生,當然首在為國家為兩湖培養人才。兩宮旨准了鄙人與劉峴帥的條陳,這表示兩宮將要在全國大辦洋務,大辦新政。國家和兩湖急需大批洋務人才。所以要派優秀學生出國學製造,學冶煉,學測量,學軍事,學法律,學師範,學成回來報效國家,報效兩湖。諸位留學的銀子,雖說是湖廣總督衙門拿的,其實都是湖廣老百姓的血汗錢。所

  以鄙人希望你們不要糟踏了這筆錢,要好好讀書,多聽多觀察,真正地把洋人的本領變為自己的本領。若有到了東洋後,不把心思花在求學上而是去吃喝玩樂、下賭場窯子的話,鄙人知道後固然要重罰,只是,那些人首先要遭神明的詛咒。拍拍胸膛自問,這樣做對得起湖廣的父老鄉親嗎?對得起鄙人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前排就座的三十二個即將赴日本的學生,人人臉上表情肅穆,心裡想:張制台並沒有打官腔,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每年官府給每人四五百銀元的留學費,這筆錢可供七八戶六口之家生活一年了。留日生中大部分家境都不寬裕,想到這點,他們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更覺珍惜。

  「當然離鄉背井,去國留學,也是很艱苦的。首先是要學別人的語言文字,此外還得要習慣人家的飲食習俗,更不要說和洋人打交道的麻煩了。你們現在恐怕是高興多於擔心,鄙人倒是要勸你們,多做點吃苦的準備。不過,古人早就說過,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們一旦學成回國,那就不得了啦!要銀子有銀子。鄙人的洋務幕友,薪俸每月六十元,要比中文幕友多二十元。至於鐵路局、槍炮廠的督辦、高級匠師們更高,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塊銀元的。你們想想,這銀元比別人多了幾多倍!想做官也容易。鄙人幕府中有個梁敦彥,從美國回來的,我已保薦他做江漢關道了,下個月就走馬上任。堂堂道台,正四品,再過幾年,他就可升臬台藩台,做得好,也可以做撫台制台,前途大得很。諸位不要擔心留學的沒有功名做不了官,只要有真才實學,今後一樣地戴大傘帽,亮紅頂子!」

  張之洞這番大實話,引起滿堂師生大笑,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掌聲把張之洞的情緒大大調動起來,他說得更起勁了:「有人說,萬一回來沒事做怎麼辦,諸位也不要有這個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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